玉器鋪的書房裡,彌漫著一股灰塵陳舊的氣味。
錦衣衛的楊勇個子矮小,麵相卻長得不錯,他的五官端正,臉皮十分白淨。他一副敬仰的神情,拜道:“先生神機妙算,往後在朝中必拜宰相!”
高賢寧立刻搖頭道:“楊將軍告知了那麼多事,我才能推測瞎猜一番,談何妙算?”
宰相不宰相,高賢寧倒是興趣不大,因為大明朝沒有宰相了。若非他的老師齊泰在漢王那邊,漢王又對他軟硬皆施、既有要挾也有厚待,高賢寧是不太想再出山的……當時表麵上高賢寧出來做官,乃因紀綱奉旨把他找了出來;暗裡他還是看在恩師和漢王的份上。
楊勇對官場似乎非常有興趣,又追問道:“高先生方才說,鄭和之死有甚麼牽連?”
高賢寧看了楊勇一眼,“太祖皇帝有鑒於漢朝外戚亂國、唐朝宦官猖獗,故嚴禁宦官乾政;洪武朝的閹人無權無勢。先帝卻非如此想法,早在做燕王的時候,便在王府內開設宦官學堂,教習許多宦官讀書識字;後來‘靖難之役’、稱帝治國,先帝都十分信任重用宦官。
直至先帝駕崩時,太監雖不能與勳貴文臣抗衡,卻因有皇帝做靠山,日漸成了一股勢力。這股勢力在朝廷和軍中作用很小,在宮裡卻不容忽視。像鄭和、王景弘這等先帝心腹,多年以來必有很多宦官依附。
當今朝廷,燕王府的謀臣、投降的建文文臣、開國功臣、靖難功臣,這些勢力錯綜;又有皇後與貴妃爭勢,加速爭鬥,因此這些人在一兩年內已經開始布局了。我估計鄭和等人也牽連進了這個旋渦之中,方有此禍。”
他頓了頓,又道:“不久前皇後曾派人向我悄悄傳話,指使我聯絡一些文臣,儘快上書勸立皇太子;聖上已然認可此事。皇後那麼著急,我才認定皇後與貴妃的爭鬥必定愈演愈烈!”
楊勇聽得一怔一怔的,眼神裡對高賢寧的見識簡直仰慕非常,他問道:“太監能有大用?”
高賢寧道:“於陽謀幾乎沒用,陰謀的作用很大;宮中王府的貴人們,會自己打水洗衣買柴做飯嗎?而陽謀上皇後早有優勢,不然現在如何逼得聖上要立皇太子了?”
楊勇以為然,又問:“鄭和是怎麼牽扯進去的?”
高賢寧搖頭答道:“我無法確定。鄭和等宦官曾是先帝心腹,還在軍中帶兵打過仗,像鄭和帶兵便頗有章法,說不定與靖難功臣有舊;張皇後欲在機會恰當時鏟除這股勢力,沒想到反彈那麼大。”
楊勇道:“皇後的大敵,不是我們漢王?”
高賢寧沉吟片刻,不動聲色道:“張貴妃有皇子之前,確實如此。”
楊勇想了許久,說道:“高先生所言之事,我大致明白怎麼回事了,有些地方暫且想不明白、往後再說……現在我們應該怎麼做,才能立大功?”
高賢寧坐在滿是灰塵的椅子上,一時沒有吭聲。
楊勇似乎很急,猶自說道:“坐實趙王謀反,朝廷必派兵平叛。這樣對我們王爺有好處罷?”
“如果趙王確實沒有謀反,便坐實不了;朝中臥虎藏龍,不是沒有高明之士,那個薛岩看起來就不容易被左右。”高賢寧道,“不過咱們也不必坐實趙王謀反,隻消讓朝廷查不出真相,猜忌就會一直存在;有猜忌便能逼迫趙王。”
楊勇問道:“該怎麼做?”
高賢寧沉默了一會兒,才沉聲道:“殺楊慶!”
……
朝廷使者內閣首輔胡廣拿著聖旨,以八百裡加急的速度直趨北平。此時他剛到趙王府。
胡廣先被迎到了前殿宣旨。朝廷的聖旨裡,對趙王進行了嘉獎,稱其在北疆修朝廷武備,居功至偉;道德高尚忠誠謙讓、有孔融之德。並下旨給予趙王一大筆賞賜,讓他用來修繕陳舊的宮殿,願兄弟和睦共守社稷。
接著胡廣要求借一步說話。
於是高燧與胡廣到偏殿裡,單獨密談。胡廣拿出了另一份詔書,密詔。
高燧接過去,埋頭看密詔上的內容。
胡廣沉聲道:“大理寺卿薛岩已經查實了,太監王景弘侯顯等一乾人業已招|供,此事皆因黃儼與鄭和相互傾軋所致!方致使趙王蒙冤,聖上兄弟離心;罪人其心可誅,聖上必將這些罪魁禍首嚴懲。大理寺卿薛岩等,隨後會以三法司的名義公開定案,朝廷絕不會以此事冤枉趙王。趙王可安心矣!”
高燧沒有任何一絲猶豫,連想也沒想,立刻對黃儼破口大罵,接著一副慶幸的神態道:“幸好我大哥是明主!大哥從小就庇護寬容兄弟姐妹,我當然相信大哥。”
他一邊說,一邊留意著胡廣的眼神,見胡廣也在十分仔細地觀察著他。
胡廣又道:“那王瑜剛一告密,聖上便說‘高燧不是那樣的人’,對趙王是十分信任。待薛岩查實,果然如聖上所料!”
倆人接著密談了好一陣,趙王大多話是表忠,而胡廣一直在替朝廷誇獎趙王,相談甚為融洽。
……趙王與胡廣單獨密談,沒有彆的任何人在內;連趙王的心腹宦官黃儼,也未能被允許入內。而此時黃儼已像熱鍋上的螞蟻。
黃儼終於等不住了,疾步往自己的住處走去。
他走進一座院子,來到一間上鎖的密室,打開走進去。裡麵便有一個圓臉的白胖年輕宦官迎了上來,宦官作揖道:“拜見黃公公。”
黃儼急忙把房門掩上,徑直問道:“若是咱們起兵,漢王能不能幫上忙?”
這個白胖宦官正是漢王府來的人,是黃儼認識的人。他是王貴的乾兒子曹福,以前見過幾麵的,曹福才到趙王府沒多久。趙王擔心府上有奸諜眼線,便叫黃儼把人藏起來,彆讓曹福隨便出來露麵。
曹福道:“當然能!朝廷大軍都在對付咱們王爺,趙王隻要占據北平,官軍便無餘力對付趙王。”
“這樣說服不了咱們王爺!”黃儼皺眉道,“沒有更大的幫助嗎?漢王能不能調兵到北平來,幫趙王起兵?”
曹福一臉難堪,但還是說道:“隻要趙王願意,應該能行的。咱家回去告訴漢王!”
“來不及了!”黃儼急得團團轉,“他|娘|的!”
曹福忙問出了甚麼事。黃儼便將昨天才收到的密報,大致與曹福說了一遍。
“真是趙王與黃公公做的?”曹福問道。
“是個屁!咱家沒在皇宮呆過,沒在燕王府當過差嗎?鳩殺天子,有那麼容易?再說了,趙王以前想過當皇儲,隻因先帝寵愛,欲借寵愛讓先帝扶持他罷了;先帝駕崩,趙王便已斷了這個念頭,根本沒機會!”黃儼道,“趙王是從來沒想過要造|反,那些汙蔑咱們王爺的人,不是詆毀王爺的忠心、卻是在嘲諷王爺的智慧……”
他罵了一聲又道:“鄭和的奸黨乾的,為了陷害咱家,他們連趙王一塊兒害。這是要把咱家等所有人一網打儘啊,歹毒,太歹毒了!”
曹福像雞啄米一樣點頭,“那得趕緊起兵。趙王若不起兵、或許尚有活路,黃公公您可是死定了!”
黃儼來回疾步走了一會兒,說道:“曹公公明早就啟程,趕緊去見漢王,讓漢王想辦法調一些精兵來北平。咱家儘力去說服趙王。”
曹福想了想問道:“您確定趙王會起兵?不然咱們王爺就算能想到辦法、派人過來,豈不是送死?黃公公能說服趙王嗎?”
黃儼長歎了一口氣,終於沉聲道:“眼下不是願不願意的事兒,是怎麼起兵?”
“那個護衛指揮使孟賢不是你們的人?”曹福問道。
黃儼道:“趙王府的三護衛,平素哪個武將不表忠,可誰他|娘知道他心裡究竟怎麼想的?”
曹福皺眉道:“那告密的總旗王瑜、王瑜的親家高以正,朝中欽天監官王射、太監楊慶,都是你們的人罷?”
“狗|屁!”黃儼今天是滿口汙言穢語,他早已經氣到了極點,“這些人裡麵,咱家隻認識護衛指揮使孟賢和太監楊慶……楊慶確是咱家的人,但彆的那些人、老子認都不認識!怎麼變成黨羽的?
長史府的高以正,咱家倒是聽說過這個人;最過分的是那個王瑜,在此之前咱家連名字也沒聽過!”
曹福尷尬道:“這怎麼起兵?”
黃儼想了想道:“孟賢是可以臨時拉攏的。他掌著兵權,又有謀反嫌疑,與咱家一樣必死無疑。”
曹福一本正經地點點頭:“有道理。”
黃儼沉默了許久,忽然說道:“最近不是有風聲,朝廷屯大兵於湖廣,要與漢王軍大戰麼?此戰漢王要是贏了,大夥兒便會十分看好漢王!到時候咱們說服趙王府的護衛將領、乃至北平城駐軍武將,都更容易了;大夥兒會想借著漢王的東風、一起反對朝廷,也好撈點功勞。”
“不過……還得說服趙王。”黃儼一副生無可戀般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