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氏餘悸未了,怔怔地看著前麵的明朝親王。她的兒子就送到了漢王府,早就掛念著此人,也聽說過他很多事。忽然見麵,陳氏倒不覺得他是陌生人。
不過漢王卻非她曾想象過的模樣。麵前這個年輕漢子披著一身重甲、穿著紅色的鬥篷,身材十分雄偉,皮膚呈銅色,與宗室貴族因養尊處優、酒|色過度的模樣完全不一樣。
朱高煦漸漸走過來時,陳氏聞到了一股男子特有的汗味,畢竟他方才經過了一番劇烈的戰鬥。
陳氏的目光從那些瞬息間就被殺戮的屍體血跡上拂過,又看了一眼朱高煦身後的斑斕坐騎。恍惚之中,她仿佛聽到了叢林中老虎“嗷”地一聲威怒的低吼,一股無形的巨大壓力,讓她的胸口忽然有一陣窒息,有短暫的一刻根本無法呼吸。
就在這時,朱高煦把頭盔摘了下來抱在懷裡,露出了一張麵目端正、濃眉大眼的臉。他接著從懷裡一摸,陳氏馬上緊張地盯著他的手。
不料朱高煦竟然掏出了一張金線刺繡的白綢手絹,遞了過來,指了一下他自己的臉道:“王後,擦擦血跡。”
陳氏瞪眼怔了一下,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她微微有點遲疑地小心接過了手絹,這才想起剛才臉上濺上了一些血。
“多謝殿下。”她用漢話言語了一聲,接過手絹側身回避,輕輕擦了一下臉。
陳氏心道:無論是謀朝篡|位的胡氏,還是一心想做安南國王的陳天平,亦或野心勃勃的黎利,這些人對她至少講點禮數;眼前的殺人如麻如狼似虎的大明朝親王,也挺客氣的。落難時麵對的最可怕之人,卻恰恰是那些名不見經傳的爪牙和奴隸!
這時朱高煦問道:“王後可否告知,豪強黎利可在此地?”
陳氏道:“漢王殿下方始攻打莊園,黎利就急急忙忙地跑了。”
“往哪個方向走?”朱高煦又問道。
陳氏抬頭看了一眼,“應是東麵。”
朱高煦聽罷馬上招手讓旁邊的一個武將過來,沉聲道:“立刻調輕騎追擊,不論死活,拿下黎利!”
“得令!”那武將應聲後,立刻翻身爬上了戰馬。
陳氏的眼睛微微虛閉,瞳孔收縮了幾分,暗忖:漢王竟然猜到了黎利的野心?!
之前陳氏不願意跟黎利走,黎利很生氣,殺死了陳興旺,陳氏確實被嚇得不輕。但她認定黎利既然有野心壯誌,必然不會當眾弑殺王後,壞了他的名聲;陳氏才壯起膽子拒絕黎利,結果確實如她所料。
不過黎利是否有雄心,連偽朝左相國胡元澄也沒看透。而眼前這個漢王,從未與黎利打過交道,剛到此地就識破了黎利!這讓陳氏感到十分意外。
陳氏不禁又仔細觀察了一會兒漢王,見他的銅色皮膚因風吹日曬有點粗|糙,但那年輕的麵目依然能叫人看出來年紀,這個親王大概也就二十出頭!他卻有著與年齡不太相稱的老謀深算。
陳氏又想起傳言裡,漢王與大明皇太子的爭鬥,她心裡便斷定:這個親王經曆的事兒恐怕也不少。
她與朱高煦彼此互不了解,可是一時間她卻有種同類相聚的親近感了,因為陳氏也見識了太多權|力爭鬥。
這時漢王說道:“王後受驚了,你先到屋子裡定定神,讓趙平帶幾個人護著你。我還有些事要處置,容後再徐。”
陳氏急忙問了一聲:“陳正元(王子)還好麼?”
“沒有比漢王府更萬無一失的地方,王後隻管放心。”朱高煦走向他的戰馬,回頭答了一聲。
陳氏聽罷長長地鬆了一口氣,又指著手裡的手絹柔聲道:“弄臟了殿下的手帕,我洗淨後還給殿下。”
朱高煦隨口“嗯”了一聲,人已矯健地一躍上馬背,抱拳道:“告辭!”
陳氏依舊心無旁騖地注視著朱高煦的身影,那雄壯的身軀在如虎的戰馬上、十分靈活有力地起伏著,力量在每一個細微的動作中散發出來。她看著那身影,直到他消失在牆角。
“王後,您請。”一個高個年輕武將鞠躬做了個動作,一臉敬意。
陳氏回過神來,向這個名叫趙平的武將輕輕頷首,麵有道謝之意。
趙平等幾個明軍將士牽著馬隨行,陳氏回到了她平日住的一處僻靜小院。之前她就住在這裡,因為要避人耳目,所以位置在莊園的角落裡。
走進小院子時,裡麵一片狼藉,各種東西扔得到處都是,已然空無一人。黎利一走,莊園裡的人不知什麼時候把這裡值錢的東西洗劫一空,搶得很急把整個院子都弄得一團糟。
趙平下令將士先進屋子裡搜尋了一番,然後請陳氏入內。
天色已漸漸黯淡了。夜幕降臨後,堂屋門口又進來了個白胖的圓臉後生,陳氏見他沒有一根胡須,猜測是個宦官。等那後生一開口,聲音尖細,便證實了陳氏的猜測。
宦官躬身道:“奴婢名叫曹福,乃漢王府上的人。您貴為王後,不能沒人服侍、失了尊儀。奴婢手裡正有兩個安南女子,王後暫且讓她們侍候著罷。”
陳氏道:“曹公公有心了。”
她的漢話口音與明人不同,但說得很嫻熟。安南國很多書籍、特彆是史書都是用文言寫成,貴族若是不會漢語,簡直和目不識丁差不多。陳氏出身就是宗室,當然讀過很多書。
曹福拍了兩下巴掌,便有兩個細皮嫩肉尚有幾分姿色的女子走了進來。這倆安南女子居然在漢王軍中……陳氏一看,嘴角露出一絲難以叫人察覺的揶揄之意。
曹福又道:“這黎家莊園上,若有王後熟悉親近的人,也可以找來服侍您。”
陳氏輕輕點頭。
曹福抱拳拜道:“奴婢不打攪王後歇息了。”他說罷又對兩個女子道,“好生侍候著。”
她們一起行禮,低著頭道:“是。”
兩個女子都不是尋常百姓家的人,挺識趣。她們很快就忙活起來,嬌小的女子去收拾屋子了,高個的燒水做飯。
陳氏也漸漸安心了不少,至少眼前的窘迫暫時過去了。她心有餘悸,又暗自一陣慶幸……隻是懸著的一顆心,很難真正落地。
她坐在一張椅子上,拿手肘支撐著頭,似在閉目養神,又仿佛疲憊地在打盹。但她沒有睡著,心裡非常清醒地想個不停……
陳家宗室大權旁落,王權衰微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權臣胡氏甚至直接取而代之……但隨著多邦城的陷落,胡氏真能守住王位?
而黎利等地方豪強暗中招兵買馬,韜光養晦,等待著時機。
明軍號稱百萬,席卷了安南國大片地方,克日將開進東都!此時安南國土地上,最強大的一方、當然是明朝勢力,他們很快就能掌控安南國的國運。
大明皇朝調動大軍、靡費無算,隻是為了幫安南國恢複正統麼?他們會照詔書上所寫、幫助陳氏恢複王權,還是徑直吞並安南……
王後陳氏當然希望大明朝廷信守承諾,幫他們陳家。如此一來,身為前國王的嫡子、她的兒子陳正元就極可能回到安南國,風光地坐上他應得的位置!陳氏也能母憑子貴,成為錦衣玉食手握大權的太後!
大明朝廷有皇帝、文武大臣,他們各自又是甚麼主張?
陳氏無法左右大明皇帝和朝臣的想法,但她憑自己的見聞經曆思索,一個朝堂上,很難發生所有人都一種主張的事,總會有爭執分歧。
這時朱高煦遞上手帕的溫柔動作,浮上了陳氏的心頭。她將今天旁晚見麵時朱高煦的話語神態,仔細想了一遍。漸漸地,一絲希冀悄然襲上了陳氏的心頭。
陳氏睜開了眼睛,活動了一下有點發麻的腿,接著站起來在椅子旁邊緩緩踱起了步子。過了一會兒,她又看著桌案上的一盞油燈發怔。
她心道:漢王雖在奪嫡之爭中失敗,被封到了雲南;但是,他仍得大明皇帝信任,否則皇帝如何放心把那麼多軍隊交給他統率?
正在這時,一個安南話聲音道:“王後久等了,因莊園上很亂,奴婢現在才準備好晚膳,您要用膳了麼?”
陳氏轉過身來,點頭道:“好。”
女子又用試探的口氣道:“奴婢去燒水,待王後晚膳後,便侍候您沐浴更衣。”
陳氏又點了一下頭。
陳氏吃了飯,夜色更深了,她洗漱做些瑣事等著。心裡尋思朱高煦會不會晚上到來,因為他旁晚離開時說過“容後再徐”……此人似乎有點好色,說不定會有甚麼心思,借著晚上來敘話尋找機會。
自從前國王被弑之後,陳氏已經習慣各種人要垂涎染指她的美色。有身份的人一般是軟磨強|逼、用些手段;那些小人更直接,陳氏在老撾時就差點被幾個侍衛淩|辱了。
儘管國破家亡,陳氏也深知自己是王後,決不能輕易損了清譽,所以她一直絞儘腦汁在夾縫中自保。但當遇到強|權者或是真正值得之時,反抗不一定就能成功……
到了半夜,漢王居然還沒來,陳氏的眼簾都快睜不開了。她不禁揣測,難道氣血方剛的漢王竟是個正人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