禦街一大早才清掃過,一到下午磚地上便飄來了落葉。陰雲密布的京師,光看天色、分不清是上午還是下午。
陸續有大臣向奉天門走去。黃子澄順手整理了一下桌案,雙手正了正烏紗帽,也起身出門,往奉天門而去。
今天下午聖上召集大臣,是為了商議平定燕逆之事,最重要的是決定新的掌兵大帥,以接替陣亡在真定的耿炳文。
究竟會選誰,黃子澄到現在也無法確定。
這幾天聖上也在等待眾臣的意見,黃子澄一直是想舉薦李景隆的,兵部尚書齊泰反對,極力推舉郭英;徐輝祖則再次推舉盛庸……提出主張的人各執己見,難以說攏。
黃子澄正走到禦街上,忽然身後傳來喊聲:“黃大人,黃大人……”
黃子澄止步,轉過身來。來人疾步跑了過來,在黃子澄耳邊說了一通話。
“當真?”黃子澄瞪眼道。
來人急忙從懷裡拿出一本奏章道:“真定將帥的奏報,剛到通政司。”
“好,本官先去麵聖了。”黃子澄點頭道。
及至禦門,朝中重要的大臣都到了,不一會兒等皇帝坐上寶座,眾人便行禮拜見。禮罷,大夥兒便按秩序在地磚上站好。
明顯這次禦前議事將有很多爭執,可是一時間卻沒人說話,仿佛都在各自準備大乾一場!大殿上竟然安靜了好一會兒。
黃子澄不慌不忙地回顧左右,終於第一個站出來了,執禮道:“臣有事稟奏。”
“說。”上位傳來一個聲音。
黃子澄道:“通政司剛接到前方奏報,燕逆派使者王複,正與真定的武定侯郭英議和。郭英當眾謝絕後,那王複又私見了郭英!中軍內有將士密報,王複與郭英談起了親戚關係……”
“啊!”好幾個人驚訝地發出聲音來。
那郭英與燕王之間沾親,關係實在太麻煩了,好多朝臣壓根不知道!
黃子澄繼續道:“武定侯郭英次子郭銘,娶徐氏;徐氏之父,乃中山王(追封徐達)之叔父。燕王之妻徐王妃,乃中山王(徐達)之女。燕王與武定侯同與徐家聯姻……”
徐輝祖一臉惱怒道:“燕王本就是太祖之子,與朝中諸勳貴沾親帶故,不是很尋常麼?那燕王還是俺姐夫,俺不忠於朝廷嗎?這都扯的啥,那使者見了郭英能說啥,光說這親戚怎麼親起來的,要說明白也要老半天罷!”
黃子澄正麵徐輝祖道:“既然親戚靠不住,那郭英為何要私見燕使王複?長興侯方殆,真定內外兩軍便相安無事,還議起和來,又是怎麼回事?”
“唉……”忽然傳來了齊泰一聲歎息。
果然上位開口了,皇帝的聲音依舊,不過口氣心急火燎,“重新調兵遣將北上,不能再拖延了。”
齊泰舉薦的郭英沒戲了,徐輝祖舉薦的人更不行……
這時黃子澄便馬上拜道:“臣舉薦曹國公李景隆,曹國公忠心耿耿,力主削藩,絕不會與燕逆媾和。曹國公出身大將勳貴之門,將門虎子兵法傳家,聲威極高。其治周王不法,善勇善謀,奇兵一舉拿下,此乃大將之才!”
皇帝的聲音道:“準奏。”
……
真定城外,燕王及其心腹眾人正在中軍大帳議事。
這時謀士金忠走到了帳門外,通報罷,金忠便風塵仆仆地走了進來,眾人紛紛側目。金忠雖然一身塵土,卻麵帶笑容,從容地抱拳道:“王爺,朝廷要派新帥了,是李景隆。”
“哈哈哈……”燕王突然一掌拍在大腿上,仰頭大笑起來。
燕王一向持重,除了裝瘋那會兒,幾乎不會如此失態;起兵以來就算有笑,也笑得勉強,很久沒有如此開懷過了。
眾將大多不明所以,隻得陪笑了一陣。
燕王笑得前俯後仰,捂著肚子道:“好皇侄!派誰不好、派李景隆,哎哎,俺估摸著這是個計!”
眾將忙問:“王爺說說,什麼計策?”
燕王笑道:“便是想用這個奸計,把俺笑死!那靖難不是就不用靖了?”
“哈哈哈……”大夥兒也跟著大笑起來。朱高煦也忍不住笑了,沒想到便宜老爹還有幾分幽默氣質。
大夥兒哄堂大笑了好一陣,燕王才道:“這李景隆俺知道,京營將士不少也知道他,將士根本不會服,到時候他的身邊、肯定全是溜須拍馬的奸吝小人。
此人毫無謀略,又無統兵之能,更無率軍作戰之經驗……偏偏又剛愎自用,從來聽不進話,對人善妒刻薄。他若不是剛愎自用,毫無自知之明,又怎會欣然受此大任?”
眾將聽罷,紛紛拜服道,“李景隆哪是王爺的對手?!”
燕王心情大好,又鼓舞眾將道,“李景隆半個算是俺們的人,一起對付朝廷奸臣的。諸位且勉力,俺們殺奸臣清君側,已成了一半!”
就在這時,金忠拜道:“道衍大師還叫下官帶了幾句話。”
朱高煦聽著這口話,頓時覺得金忠是姚廣孝的人。
燕王道:“都不是外人,說罷。”
金忠道:“道衍大師言,大明開國方三十餘載,風調雨順子民無饑寒之憂;今奸臣當道興起兵戈,朝廷隻得軍戶可戰,百姓避之也。天下軍戶有限數,各地須屯田守備、可征調成伍之軍戶更有限數。燕王先不必計較一城一池之得失,宜抓住南軍主帥無能之良機,以剪滅削弱官軍實力為要……”
朱高煦一直聽著,聽到這裡頓時覺得姚廣孝頗有見識,思想不守舊、還比較超前。雖然姚廣孝一向傾向於世子,與朱高煦私下不怎麼和睦,但朱高煦聽到他的見識、也不得不懷起了欣賞尊重之心。
金忠繼續道:“昔日宋太宗北伐幽雲之地,被遼軍誘敵深入,聚而殲之,宋軍至此軍力大衰一蹶不振。今李景隆比宋太宗更不如,燕王可循遼軍之法,引其至燕地,尋機聚殲!”
“善!”燕王很快便讚同道,“傳令全軍,明日班師回北平。”
眾將拜道:“末將等得令!”
金忠走上前兩步,又道:“王爺真乃天助!本來長興侯死後,也可能輪不到李景隆。朝中兵部尚書齊泰是舉薦郭英的,他知道黃子澄要舉薦李景隆,十分反對。
又因黃子澄乃帝師、極得寵信,齊泰竟然密奏黃子澄勾結後宮、乾涉皇帝私事,欲離間皇帝和黃子澄,借此阻止李景隆為帥。
不料真定又有人密告郭英與燕軍議和,還私見使者攀親。那齊泰本來就是舉薦郭英的,這下皇帝震怒,猜忌郭英連同齊泰……於是黃子澄重新勝出,李景隆將掛帥北伐!”
“哈!”燕王聽罷頓時轉頭,看向朱高煦,笑道,“高煦出的那主意,雖未拉攏到郭英,卻有意外之功!”
朱高煦也愣了一下,他真的沒想到還有這種操作!那南京朝廷十分複雜,就像個大糞|坑,朱高煦怎麼知道裡麵複雜關係的來龍去脈?這事兒完全是“瞎貓碰到死耗子”。
他趕緊說道:“真定官軍死守不出,兒臣見父王憂心,一心隻想為父分憂,可是實在沒有好法子,隻得出了個歪主意、姑且去試試,不想竟有此功效。恭喜父王,此乃人算不如天算,天也助父王!”
燕王笑道:“高煦乃俺的福兒,為俺帶來了好運福氣啊。”
眾人紛紛恭賀附和。
朱高煦一不小心,看到了旁邊的袁珙……前幾天袁珙竟然說,出那計策的人還不如三歲小孩!這下袁珙不吭聲了,眼神躲躲閃閃的,生怕彆人注意到他。
就在這時,袁珙也投來了目光,不慎與朱高煦麵麵相覷。袁珙的神色頓時尷尬極了,青一陣白一陣,十分難看。若是不知道內情的,還以為他剛吃了一坨什麼臟東西,才會那樣的表情!
袁珙肯定是很不爽的……朱高煦猛然意識到,老子這算是得罪他了麼?
朱高煦頓時在心裡大呼冤枉,他就出了一個不算高明的計謀,彆的什麼都沒乾,這就得罪人了?那袁珙也是奇葩,自己湊上來評頭論足乾什麼,他若不服自己也出個計策不成了?
袁珙是相士出身,和姚廣孝這個和尚一樣、都不是科舉正路出仕,就是不能確定他和姚廣孝啥關係。
朱高煦琢磨著,少得罪點人總歸是好事,得先瞧瞧情況、再找個機會與他消除一下誤會。
大夥兒在大帳中說完了話,燕王便說散了,眾將紛紛抱拳道:“末將等告辭!”
朱高煦也走出了大帳,先回去準備傳達燕王的軍令,明天一早就帶著大夥兒閃人。
他回到帳篷裡先喝了一盅涼開水,歇口氣後,冷靜下來一想,忽然又覺得有點蹊蹺……李景隆還沒出京,消息已經傳到了真定,這個並不奇怪,四舅徐增壽就可能是個內鬼!但是,連齊泰和黃子澄私下裡的小九九,姚廣孝都能知道?
朱高煦猛然意識到,姚廣孝這和尚的底細超乎想象,搞奸細情報,也很有一手,簡直是無孔不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