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韓岡一番深談,從相府出來,馮從義帶著從人一路向南。
車輪轆轆,經過州橋離開內城,然後繼續向南行去。
當街邊穿著寬袍大袖的年輕人多起來的時候,就知道國子監就在前麵了。
一道斑駁的白色圍牆,上覆青瓦,這就是大宋的最高學府。裡麵有超過兩千名學子求學其中。
其中大部分,這輩子都無望金榜題名的一天。不過依然一個個趾高氣昂,自覺可以慢公卿、傲王侯,就在街邊小店中指點江山。
馮從義沒有在裡麵上過一天學,但他手下的人與國子監生多有往來。這些年來,馮從義看過不知多少密報,秘密評價過不知多少士子。國子監中,真正可以入他之眼的傑出人才,一隻手就數完了。
幸好不用看見這座國子監太久了。
接近南薰門,人流越發的洶湧,路上的車輛越來越多。一名巡卒,站在大街中央,看見有人違反行路規則,
出了外城不遠,前麵的道路兩分,一向前,一向左,皆是寬達百步。
繼續向前,是開封車站。京城前往天南地北的旅客,如今大多從此處出發。
左側是前往青城行宮的道路,那裡也是祭天的圜丘所在。
在其附近,是國子監新址。如今上千名大工小工正乾得熱火朝天,到了明年就能入住了。
到那時候,國子監的舊址上,將會修起一座大體育場,專門用來進行各項賽事。不論是蹴鞠,還是賽馬,又或是射箭、相撲,甚至觀兵,都可以在這片場地上進行。
當初國子監外遷,通過得很順利。但在原址作何改建,則爭論了很久,期間還幾經反複。最後才變成了大體育場。
韓岡一直都鼓勵全民強身健體,士人更要文武皆能。上古士人為諸侯臣,四方皆敵,入則需臨民,出則需治軍,文武不能偏廢。詩詞歌賦,僅是六藝之一,卻在隋唐之後,因以詩賦取士,而變得淩迫所有學問。
韓岡最是想改變這股風氣,讓士林之中,在邀風賞月之餘,也知道金戈鐵馬的好處。
但在國子監舊址上修建大體育場的建議,據馮從義所知,卻不是韓岡的意見。而是蹴鞠、賽馬兩大總社,分頭說服了諸多議政重臣,又通過報紙操縱輿論,最後在朝會上順利通過了。
整個過程中,兩位宰相都沒有乾涉太多。韓岡對此甚至抱著喜聞樂見的態度。
待兩年後,便有一座能坐下三萬多觀眾的巨型建築矗立在開封城南。也難怪蹴鞠、賽馬兩家死對頭會在此通力合作,僅僅是三萬張門票,就足以讓他們把殺父之仇都放下了。
不過,馮從義一想到當大體育場中坐滿了三萬多觀眾,一旦有人在其中鬨事,引起了慌亂,那可不是三五條人命就能收場的。
不論是在京師,還是在隴西,馮從義都親眼見識過,賽場旁的觀眾頭腦熱起來,會變成什麼樣的混亂場麵。
他希望大體育場的四周,能多修幾條離開的道路,再將觀眾席一段段的分割開來,各段不能相通。即使發生了混亂,也隻局限在其中某一段,而不會蔓延全場。
但這些顧慮,除了在審定大體育場設計圖的時候,他提了一下,在這之後,馮從義就沒再對外說了。商人講究和氣生財,一張烏鴉嘴總不會受人喜歡。而且,在他之前,韓岡就提過相同的意見,表兄弟倆的意見恰巧相合,自然就沒必要再多說。
不過他的那位表兄,什麼事都能未雨綢繆,甚至看起來被動的事,實際上已經做了多少埋伏,真要細想起來,在歎服之外,依然還是歎服。
在剛剛越過青城行宮,離車站還有一段距離的地方,馮從義的馬車轉向了另一條路。隨著前行,路上的車馬漸漸稀少起來,路邊的行人和商鋪卻不見減少,這是馮從義外室所居的信樂坊。
開封外城外的廂坊數量並不少,居民也多,商鋪同樣多。除了夜中不能出入京城,與居住在城門內沒有區彆。而且現在,隨著外廓城和七座堡壘的建立,外城的城門就像內城的城門一樣,都開始常年開啟,不再禁人夜中出入。所以馮從義就乾脆在南薰門外又買了間院子,順便養了一個外室。
車速慢了下來,馮從義的外室就在前麵,隔著車窗,他發現那間惹人惱的磨坊已經不見了。
磨坊與馮從義的外室小院相隔有數十步,中間隔了兩戶人家。馮從義要買下磨坊,並不是因為太過吵鬨,而是打算逐漸蠶食這片位置絕佳的坊市,可不僅僅是為了養一兩個外室這麼簡單。可惜磨坊的東家就是不肯賣。
馮從義知道他的表兄愛惜羽毛,所以也沒仗韓岡的勢強買強賣,隻是讓人傳了一句話。
到家下車,馮從義的外室迎了上來。
曾經聞名京師的歌伎出身,相貌身段都是極為出色。看見馮從義出外多日終於回來,還沒說話眼圈先紅了。
對這種手段,馮從義也算見識多了,摟著安撫了兩句,讓下人搬下禮物,讓外室伺候著梳洗更衣,閒下來後,漫不經意的問道:“磨坊搬走了?”
女人貼在馮從義懷裡嬌聲道:“兩個月前搬走了,臨走時還問老爺什麼時候回來,又說請老爺多關照。還是老爺厲害。”
“用他兒子的前途換的。”
雖然就是個開磨坊的,在京城外還有三十幾畝田,算是個小地主。但養個兒子,在家讀書,都希望兒子能夠金榜題名。
讓人查清了這一切,馮從義在離開京師前,跟磨坊主隻說了一句,‘金陵書院,嵩陽書院,令郎可以任選其一。’
馮從義給開出的條件,包括了天下間最有名的三家書院中的兩家。能進這兩家書院,高中進士的幾率立刻就高出了兩成,那一位磨坊主就是再倔強,也不願意為了一點意氣,而罔顧自己兒子的前途。
但三大書院中剩下的那一座,馮從義卻沒拿了出來做價碼。唯有橫渠書院,是韓岡所看重,裡麵都是氣學種子。馮從義雖然能插手書院中的人事安排,可他也不會為了區區一間房,就隨意薦人進入書院讀書。他再糊塗,也沒有拆自己牆角的道理。
一點小事,換了外室曲意奉承。推杯換盞,被翻紅浪,馮從義一夜睡到日上三竿。
醒來梳洗,吃了早飯,剛剛準備出門辦事,卻見貼身伴當帶了一人進來,
馮從義小吃一驚,“鐘哥兒,你怎麼來了?”
韓鐘笑嘻嘻的道,“家裡閒著無事,便出來逛逛。”
以馮從義的閱曆,如何看不出韓鐘是說謊,“坐吧……有什麼事?”
韓鐘坐下來:“其實也沒什麼,侄兒隻是有件事掛在心上……秀州倭人坊的幾家絲廠廠主,昨日爹爹與四叔是怎麼說的?”
乍聽到韓鐘的問題,馮從義有幾分驚訝,之前在江南時,他這侄兒對這件事也沒關心太多,想了想,說道:“可觀其自敗。”
“就這些?”韓鐘有些不滿意,“依爹爹的脾氣,應該不會容忍他們得意太久的。”
馮從義皺起眉,深深的盯著韓鐘,“……鐘哥,是不是有人向你打聽了什麼?你可要知道輕重。”
“四叔放心,不是彆人問。是侄兒昨天問爹爹,爹爹讓我自己找答案。”韓鐘涎著臉笑道,“可惜侄兒太笨,左思右想想不通,這就過來求四叔你幫幫忙了。”
馮從義安心了。韓鐘若是撒謊,回頭見了韓岡立刻就能戳穿。笑道,“你爹這件事做得好,你爹娘,把你們這些小子保護得太好了。想當年,你爹十五歲就出門求學,你是十五歲就出門遊玩,說是行萬裡路勝讀萬卷書,可以增長見識,現在路走了不少,至於見識漲沒漲,當然要考一下。”
“就是這麼說啊,所以來求四叔解惑。”
馮從義搖頭,“這個忙叔叔可幫不了。你爹既然沒說,四叔又怎麼能說?”
“四叔,侄兒已經不是小孩子了,也知道該為家裡分憂了。但不經曆,不領會,一直都懵懵懂懂,就不知該如何做才對。潤州、秀州的事,侄兒想不明白,希望能多得一點指點。”韓鐘眼神堅定,看著馮從義。
馮從義笑了起來,“既然鐘哥兒你這麼說了,那四叔也不好在推脫。不過你爹既然考你,直接告訴你就是舞弊了,這可不好。”
“那四叔說怎麼辦?”
“你就說說,如果你在你爹的位置上,你會怎麼做?”
韓鐘不假思索,“當然是嚴查各家工廠。”
“天下工廠工坊眾多,查不勝查。家家皆有靠山,你若是強行乾涉私家的產業,你爹在士林中的名聲可就臭了。”
“孟子有雲,雖千萬人吾往矣。依爹爹的性子,也不會怕。”
“你爹是打算推廣工廠,吸納無田的人口。工廠新起,弊端必多。若是有人借機攻擊工廠,壞了你爹的大計又如何?沒有了工廠,再過十年,就有數以百萬計的百姓將無田可耕,無食可吃。”
韓鐘皺眉說道:“可以移民他鄉。”
“移民,又能有多少活下來?三萬五萬,官府照顧得了,一路上九成九能活下來,十萬八萬,那就有些勉強了,要是五十萬,八十萬,不是餓死在路上,就是揭竿而起。”
“但倭人之苦,爹爹不可能不管。”
“倭人非是華夏貴胄,化外野人而已。何況他們在遼人手中,本就是朝不保夕,隨時隨地都可能性命不保,將他們招到中國來,儘管苦一點,可大部分還是能活下去。一日兩頓,每日雞鳴起床下地,你覺得苦,天下農夫都不覺得苦。每天都要跟開水打交道,中國人覺得苦,但異邦野人卻覺得比過去的生活都要好多了。”馮從義很認真的指點著侄兒,“鐘哥,你爹的書要細讀,要抓住主要矛盾,另外,要學會用全局的眼光看問題。”
韓鐘眨著眼,深思起來。
“好了。你隻要知道一件事,你爹的決定,事關天下億萬百姓,絕不是輕率而為。”馮從義打斷了韓鐘的思考,開始往外趕人,“這件事剩下的,就等你哥哥姐姐和表妹成婚之後再想吧。現在,你可沒這份閒工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