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岡放的狠話,讓馮從義聽得很舒服,就該這樣對付那些心肝肺都黑掉的家夥。
彆看他下江南時與之稱兄道弟,但掉過臉後,馮從義可恨不得他們全都傾家蕩產。
“僅僅是報紙還不夠,”馮從義說道,“小說中要寫,讓那些說書人來幫忙宣傳,還有雜劇劇本,讓人把那些黑心商人的嘴臉都拿到光天化日之下。”
韓岡笑道:“那樣的話,他們可就要成了過街的老鼠了。”
“正是要過街老鼠才好。走偏門的若是能夠大發橫財,那哪個人還會老老實實的去做正行?啊……”馮從義看了看韓岡,連忙補充,“當然,不能耽擱到推動工業發展的大事。”
韓岡點點頭,他推動工業發展的心意不會動搖,“個人的武勇在軍陣麵前毫無用處,自給自足的小農生產,在機器生產麵前,同樣無法立足。此乃天下大勢,洪水來勢,誰能逆流而上?”
“莫說小農,就是過去的機械,在更新式的機器前,也一樣無法站住腳。”馮從義垂下眼簾,對韓岡道:“小弟在城東的那間宅子,去年開了一家磨坊,從早吵到晚。小弟那外室鬨了幾次,小弟磨不過,想出錢讓磨坊的東家搬個家,但他就是不肯搬,多一倍錢買他的房子也不乾。仗勢欺人,就是給哥哥你臉上抹黑。近處另開間磨坊,用低價將他擠走,又感覺太虧了,我是拿他沒辦法。”
“現在有辦法了?”
“當然是搶先拿到蒸汽機,開蒸汽磨坊擠垮他!”
昔年汴河上還有水力磨坊的時候,利用汴河時有時無的水力,都能年賺十萬貫。整個東京的酒樓正店,都是汴水磨坊來碾米磨麵,而不是店裡自己磨。
自從軍器監的鐵器製造取代了水力磨坊,無論是風力磨坊還是畜力磨坊,都比不上水力磨坊的使用方便。
但如今有了蒸汽機——按韓岡的說法是功率強大,成本低廉,隨處可用——隻要一台蒸汽機,加上碾米磨麵的磨,光是碾米磨麵一項,就能讓京師所有磨坊關張大吉。
而水力磨坊,看著比蒸汽機能省下柴火錢,但那先得有錢買下汴河兩邊的貴價地,還得讓朝廷同意出借汴河水力——這成本,可是要遠遠超過煤炭的價格。
蒸汽機隻要能夠投入實用,與之配套的碾米機和磨麵機則很容易就能設計出來。有厚利在前,又可以借鑒水力、風力的機器,當然不會慢。
真要給馮從義搶先開了蒸汽磨坊,不僅他外室旁邊的磨坊,京師其他磨坊都要關門了。
“其實,”韓岡聽了之後,就說道,“你讓幾家店用他家的磨,做上一年生意,再請他上門做客,好生相商,再給他提供一個大一倍的好鋪麵,跟他合夥做磨坊買賣,他怎麼會不搬家?”
“這還真是好主意。”馮從義鼓掌讚歎,可從他的表情上看,卻沒有太多驚訝,應該是早已想到過的,“要是江南那些黑心的家夥,都跟哥哥你一般仁義,喜歡雙贏,就沒有這一次的事了。”
韓岡搖搖頭,“難哦。”
儘一切可能降低成本,擴大利潤範圍,這是資本家的特點。為了百分之三百的利潤,資本家能吊死自己的繩子都能賣給敵人。
真要說起來,兩浙絲廠廠主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韓岡前世的世界曾經出現過的。他們不做,自然會有人做。
遲早雍秦商會中會有人覺得在開發新技術的同時,從工人身上盤剝一點好處,可以得到更大的利潤。隻要不給韓岡發覺,暗地裡做一做也沒什麼。
現在之所以還沒有,完全是因為現在的利潤還足夠多。而棉紡工廠的工廠主們現在還覺得為了一點錢,卻冒著失去了韓岡信任的風險,未免有些不值得。
但韓岡都不敢冒險去考驗人性,隻能想著日後拿江南的絲廠廠主們,殺雞給猴兒看。
“江南的絲廠就看他們怎麼做吧,是生是死全,看他們自己。”韓岡說道。
“一切都是貪心的緣故,即是走上死路,也是他們自找。河北絲廠就沒那麼貪心,工人雖苦,可也沒有鬨到那步田地……這北人和南人,還真就是有差彆。”
如此充滿地域歧視的發言,讓韓岡失聲笑了起來,“那是因為河北不適合養多季蠶,隻開一季工,想盤剝也盤剝不了多少,百姓受損也不重。要是氣候跟江南一樣,看他們怎麼做?糊弄外麵的說法,你不要自己也上當。”
馮從義不好意思的笑了兩聲,又有幾分不服氣的說道,“其實還是有些差彆的。”
韓岡道:“要是西域辦起棉紡廠,你看王景聖會怎麼做。”
王舜臣駐屯西域,早就開始種植棉田。這些年,他占據了天山腳下的幾處大綠洲,通過暗渠將天山上的雪水引下來。糧田不提,僅僅是開墾出來的棉田,就已經超過七百頃。這已經相當於關西、隴西棉田總數的十分之一。
“幸好他沒想著要做。”馮從義慶幸道,“這要做了,西域都給他禍害了。”
王舜臣在隴西就有產業,棉紡工廠也有他一家,還沒想著要利用這些屬於官產和移民所有的棉田來紡紗織布。北庭、西域兩大都護府也有官員曾提議過,由朝廷開辦棉紡工廠,由此提供軍需,並賺取軍費。但韓岡就在中書,輕而易舉的就以與民爭利的名義給否決了。
“也是可惜,西域的棉花運不出來,否則棉布的產量還能增加。”
“關西那邊是怎麼傳的?黑風驛一年隻刮一場風,從正月初一刮到臘月三十,狂風一起,磨盤大的石頭都滿地滾,鐵做的車廂都能給吹翻掉,修了鐵路也沒用。”
西域、隴西,相隔四千裡地,而且中間還要經過幾處整日狂風的荒漠。因而七百頃棉田的出產,基本上都是做成了冬衣冬被。一來棉花從西域運到關西不容易,運費遠遠高於成本。二來,西域也的確正需要這些填充料,比起羊毛,比起絲綿,單純的棉花的價格當真不高。
“等到王景聖將黑汗國解決了,工廠需要煤和鐵,也不能缺水,伊犁河穀是最合適設立工廠的地方。都不打算從中賺錢,而是”
“太遠了,都管不到。”
“也不一定要管,日後自然有辦法。”韓岡說道。
“就是移民也太遠了,比起西域,願意去兩廣、雲南的還多一點。朝廷宣傳兩廣、雲南太多了,”
朝廷一直在鼓動移民,尤其是在報紙上是經年累月、連篇累牘,都在宣傳移民,韓岡改革科舉,新增的秀才、舉人,都有朝廷核發的荒田證。隻要移民,上百畝土地輕而易舉到手。
江南在一千年前是什麼樣?兩千年前又是什麼樣?不是無數先民持續上千年的辛勤墾殖,怎麼會有如今的魚米之鄉?
從‘厥田唯下下,厥賦下上’的‘島夷卉服、厥篚織貝’之地,到唐時的‘腰纏十萬貫,騎鶴下揚州’,揚州的變化是顯而易見的。
既然大禹時土地卑濕的江淮之地,能變成如今的勝地樂土,既然至隋唐時,亦隻有寥寥數縣的福建,能變成人文薈萃之地,那或雨水豐沛,或氣候宜人的兩廣、雲南,當然也能成為下一個江南,下一個福建。
朝廷持續不斷的如此宣傳,不斷的為之鼓動呼籲,移民邊疆的規模自是越來越大,雖不能說車水馬龍,但數量上,主動移民的家庭,每年都超過五千戶。理所當然的,願主動前往西域的最少,都沒超過三位數過,而且都是被判流配西域,遇赦不得歸的犯人的家屬。
“王景聖手下的軍隊,幾乎都已在西域安家,娶了當地的婦人。過些年,朝廷再遣軍去西域。隻要娶了妻、生了子、分了地,相信絕大多數人都會安心住下來的。”
“能多派些就最好了。”馮從義一向支持開發西域,他又笑著說道,“上一次是西軍,下一回該輪到京營了。”
“那得看情況了。”韓岡一句帶過,“絲廠的事,你幫我多留意,過兩年,朝廷就準備不再納絹,而改納錢了。”
馮從義精神一振,連忙問道,“朝廷打算發行多少銀錢?”
“今年是兩百萬貫。”
馮從義心裡算了一下,點頭道,“那差不多就沒問題了。”
絲絹在大宋之所以重要,那是因為絲絹在很大程度上,代替了貨幣的作用。朝廷的封樁庫中,很大一部分存放的是絹帛,而不是錢幣。
在過去,由於銅錢鐵錢太過沉重的緣故,並不方便商人們帶著走南闖北,所以質輕價高、易於攜帶的絲絹,就成了買賣時的貨幣,被稱為輕貨。
現在朝廷鑄造大小銀錢,價值、麵值皆高,就是用來跟絲絹爭奪高值貨幣的市場。
這兩年,通過各種途徑,流入大宋的白銀數以百萬兩。朝廷現在能輕易的拿出一百多萬兩來製造銀幣將納絹改為納錢,奪取綢緞的貨幣價值,也就成為了可能。
一旦朝廷在收稅時,將納絹改為納錢,對各地絲廠都將是一個沉重的打擊。在過去,他們可以直接拿著絲絹去付賬,去繳稅,去購買其他商品,一時間花不出去,存在庫房中也不用擔心。但一旦稅改,絲絹賣不出去,那就是要賠光棺材本了。
“但朝野必有異論,”
“不用擔心,這樣可以減少折變,是善民之政,沒人能反對。”
百姓繳納兩稅,有交錢,有交糧,還有納絹的,隻要官府需要,各地的特產都可以作為征收對象。
地方上的官吏,就借了這種混亂的稅收模式,在征稅的時候,隨意的將繳納上來的錢糧絹帛,折換成等值的其他稅品。
交錢的折換成糧食,交糧食的折換成絹,交絹的折換成錢,在折換過程中,折換的比價則掌握在稅吏們的手中,自然而然的,就成了牟利的工具。隻折變一次,算是極有良心了,一般都要折變兩三次,將稅額上浮一半以上,多的甚至能有五六次,轉了一圈重新回到原本要交物品上,變成了原來的兩三倍。
對於這一殘民之法,一直以來,朝堂上都有不少人提出要改正。但他們的呼籲,根本沒有任何作用。
折變之法,本是自五代傳承下來,大宋立國又有百年,利益早已盤根錯節,在朝廷征稅上得利豐厚的地方大族不在少數。在他們都反對的情況下怎麼廢除?
何況朝廷每年下撥官員和軍中的俸祿,很大一部分都是實物。糧食、絹帛、布匹不說,填充冬衣用的絲綿,取暖用的薪炭,都是稅收的一部分。
如果朝廷廢除征收實物稅,那這折變的問題就可輕易解決。剩下的,就是怎麼壓製住來自下層官吏的反對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