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更】
這一日的天氣不是很好。
都快到午時了,天光依然十分黯淡。
一年來,宮中已經將諸多殿閣舊時糊紗的門窗,都換成了玻璃窗,但文德殿內依然得燃起一支支巨燭,才能保證殿內的光亮。
這些手臂粗細的巨燭,在製造時都摻入了少量的龍涎香和沉香屑,燃燒後,香氣便在文德殿中繚繞。
韓岡抽了抽鼻子,他對這種通過燃燒產生的香氣,總是感覺有些不舒服。尤其通風情況又不算太好,龍涎香的香氣就在殿內繚繞不散。
過去龍涎香還沒有這麼多,宮中也很少大方到在文德殿這樣的大殿中,使用龍涎香蠟燭。
不過隨著交州的大開發,還有國內海上運輸的發展,泉州和廣州市易司不僅多了白糖、棉布這類新特產,舊日的特產,如絲絹、瓷器、茶葉的價格也有所降低。來自大食的海商數量,在短短幾年內就翻了一倍還多。市易司上繳的利潤相應增加,來自海外的商品自然也多了許多,其中就包括龍涎香。
此外,龍涎香等海外商品增加,也有玻璃製品、香水開始自產的緣故。在過去,玻璃和香水這兩類商品,在大食商人能夠賣給中國的奢侈品名錄中,排在很靠前的位置,但是現在,原本一箱箱運來的貨物,變成了一箱箱的運走。為了能夠達成貿易,就必須增加其他商品的份額,龍涎香、象牙、寶石、香料,都被用來填補空位。
不過韓岡在他出版的筆記中,早揭開了龍涎香的真麵目,不過是海中的巨鯨排泄出來的東西,勉強點說,可以類同於麝香。如果剖開大塊的龍涎香,在裡麵能看見巨鯨吃下去的食物殘骸。而在略早一期的《自然》中,也有人投稿,內容是研究來自西方的香料,在這篇論文中,也讚同了韓岡揭露的龍涎香真相。
隨著龍涎香的真相被揭開,宮中內部對龍涎香的消耗立刻就變得少了許多。倒是臣子們,便能時常得到來自宮廷中的賞賜。崇政殿、內東門小殿等向太後常去的外殿,用龍涎沉香蠟燭的時候不斷減少,而文德殿這樣的大殿中,卻不再吝惜使用貴重的龍涎香蠟燭。
女人總是有些潔癖。這點不足為奇。
但龍涎香的價格卻沒有因為被透露的底細有絲毫降低,依然價比黃金。這就像是麝香一樣,麝香的出處知道的人不少——韓岡在書中提及龍涎香時,也順便將麝香的來源也提了一下——但也沒見麝香的價格降低過多少。
韓岡對龍涎香沒有什麼愛好,不過什麼時候龍涎香的利益,高到讓人們敢於出海捕捉鯨魚,剖腹取香,那遠洋海軍的水手來源就不再成問題了。
在龍涎香氣的籠罩中,一名內侍,又在陛前的白屏風添上了一筆。
這是大宋開國以來的第二次廷推。
在三年一次的進士科禮部試,和考官全數被逐的製科閣試之後,再一次成為朝堂關注的焦點。
經過了半個月,之前參與廷推的選舉人中,有幾位已經離開了京城,另有幾位因為不同原因而不能參與,不過也有抵達京城的新人,今次參加廷推的總共二十五人。
選舉人的麵孔有了變化,報名參選的被選舉人,也有了些許改變。
除去已經成為兩府中人的韓岡,上一次落選的呂嘉問、曾孝寬和李定,無一例外皆參加了這一次推舉。而另外一個,讓很多人都沒有想到,王居卿推薦了李承之參加了推舉。
事前除了極少數的知情者之外,沒人能想到在最有可能參加選舉的沈括選擇了放棄之後,李承之還會被推舉上來。
李承之曾經擔任過三司使,有著等同於兩製官的資格,儘管他去擔任了知貢舉,不能參加廷推,可作為被選舉人,如果不打算投自己票的話,完全可以參加進來。
依照尚未成文的推舉條例,在被推薦出來的候選人中,推舉出三人,供太後做出最後的選擇。如果僅有三人參加廷推,廷推根本就毫無意義,不免受到非議。
韓岡自然不能容忍這樣的事發生,也許日後會出現這樣的情況,但至少在現在,這一件新生事物必須得到保護,一直到成為可以延續下去的慣例。所以韓岡在李承之進入貢院之前,就已經與其聯絡過了,而王居卿那邊,就更是簡單,幾句話的事。
不過李承之成為候選人,並沒有改變韓黨選票不足的現狀。遠遠落後於呂嘉問、曾孝寬和李定三人。即便呂嘉問、曾孝寬和李定三人都選擇了棄權,而不像前一次選舉,約定好後互相投票,也沒有讓李承之的選票追近多少。
這第二次推舉,也便由於報名者的緣故,顯得波瀾不驚。
這一回,曾孝寬的票數最高,呂嘉問、李定兩人並列,與曾孝寬的差距也僅止於一票,而李承之居於末尾。
李承之因此被淘汰,票數最前的三人進入最後的階段。
對於這樣的結果,在廷推開始之前,很多人就已經預料到了。曾、呂、李這三人之中,究竟誰會成為太後挑選出來的幸運兒,才是人們猜測的目標。
向太後沒有考慮太多,很簡單的便選擇了票數最多的曾孝寬擔任樞密副使。
聽到了這一結果,呂嘉問的臉色立刻變得精彩起來。因為不想太過顯眼,而沒有去爭取選票,否則依照前一次的情況,他必然是第一。如果這一次,太後是以票數的高低來決定,那自己輸得真是太冤了。
不過沒人在意呂嘉問到底在想什麼,再一次,知製誥就在文德殿上開始起草拜除曾孝寬為樞密副使的詔書。
章惇若有所思。
禦內東門小殿、學士院鎖院的舊日慣例,似乎已經成為了過去。
在連續兩次推舉之後,兩府之中的新人,估計都會通過這樣的途徑成為宰輔中的一員。
沒有慣例的辭讓,曾孝寬在受命之後,立刻拜領了詔書——真要不想就任,在選舉之前就可以推辭掉了,這時候再推辭,除了惡心人和自己成為世人的笑柄,沒有任何意義。
這又是被改變了的舊日慣例。
不過新的慣例,不僅僅這一點。還有驚喜等待著殿中的所有朝臣。
在曾孝寬成為樞密副使之後,宰執班中又迎來了新的變動。
太後的聲音在屏風後響起:“蘇頌可知樞密院事。”
比不上前一次,將韓岡從西府調去東府那樣的突兀,不過蘇頌的晉升,也的確沒有半點先兆。
沒有樞密使的時候,知樞密院事便是樞密院的主官。但有樞密使的情況下,知樞密院事要低上半級。
舊時,樞密院一把手、二把手的頭銜,要麼是樞密使、樞密副使,要麼是知樞密院事、同知樞密院事,基本上不會混搭,在過去也隻有過一次樞密使和知樞密院事同時在院的情況。不過這兩年,隨著呂惠卿任樞密使,章惇知樞密院事,反倒像是成了慣例。
雖說在去年的時候,呂惠卿因故改任宣徽使,章惇便從知樞密院事晉升為高半級的樞密使,加上擔任樞密副使的蘇頌和薛向,使得樞密院中的頭銜,變得純粹了一點。不過現在,蘇頌就任知樞密院事,樞密院中,又重新回到了兩套頭銜並行的時代了。
看起來,太後是打算讓蘇頌與新晉樞密副使的曾孝寬拉開差距。不過連續兩次廷推之後,先是韓岡,接著又是韓岡一係的蘇頌,都得到了擢升,一個可能是韓岡得太後信重,另一個,也就是太後對新黨有看法,希望借助韓岡來壓製勢力遍及朝堂的新黨。
這兩件事,其實也是一而二,二而一。
新黨勢力雖盛,但死心塌地的成員並不算多,許多成員不過是趨炎附勢,看見新黨勢大而來投,如果太後表明態度,要支持韓岡,驅逐新黨,那新黨的勢力,立刻就能縮減一半。
韓岡、蘇頌兩人分據兩府,同時將黃裳黜落的四位閣試考官都被請出了京城,太後打壓新黨的苗頭越發的明顯起來。
不過現在王安石還在朝堂上,以平章軍國重事而鎮壓文武兩班。以他在之前平叛一事中的功勞,太後就算再不念舊情,也不可能將他給逼出京去。
隻要王安石還在,新黨就不會倒。四位考官出京僅僅是小挫,從情理上說,三館秘閣的官員參與修書,是他們的分內之事。調任西京,助司馬光修《資治通鑒》,相對於原來在皇城中的工作地點,的確是貶斥,但其本職並未更動,這樣看來,更多的還是雙方妥協了的結果。
此外落榜的黃裳,也有說法是他將會去邊地就任,可能是去河東或是河北,不能通過製科,就打算用實際的功勞來體現自己的能力。
當事雙方都離京出外,怎麼看都不是韓岡大獲全勝的結果。否則就應該是黃裳被特旨提入製科禦試,而蹇周輔等人就出京監稅去了。
不論是太後還想維持平衡,還是韓岡無意跟自家的嶽父徹底拉開陣仗,新黨的勢力依然穩固。
隻要這樣的局麵還能維持,願意冒險的人,永遠都不會是大多數。
韓岡也不打算在近期內改變現狀,他還沒有足夠的胃口吞下新黨倒下之後留下來的蛋糕,要是被外麵那群虎視眈眈的老家夥搶去,就太讓人糟心了。
結束了廷議,從文德殿中出來之後,先恭喜了蘇頌,順便又連帶恭喜了曾孝寬,在往崇政殿的路上,韓絳湊了過來,
“玉昆,你擬定的那幾條策問,老夫之前看了,怎麼覺得不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