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枕慣蹄聲夢不驚(一)(1 / 1)

宰執天下 cuslaa 1717 字 24天前

夜幕終於降臨。

天上的星月被厚重的雲層所遮擋,缺乏足夠光亮的夜晚是伸手不見五指的一團濃黑。

黑暗中,烏魯正舔著乾燥的嘴唇,半蹲半跪的蜷著身子,望著不遠處的城牆。

在他的身後,是一片烏壓壓的人影,那是三百名與烏魯血脈相連的兄弟子侄。而在更遠處的黑暗中,還有更多的契丹兒郎潛伏於地,正暗暗蓄力,等待著最後的命令。

將伴隨他們同時抵達城牆下方的,還有五架長梯。那是隨軍的工匠趕了一夜共之後得到了的軍器。烏魯得到了其中的一小部分。

從設為營地的村莊潛來攻城前最後的候命地,烏魯並沒有受到任何阻礙。

遭受了十倍以上的大軍圍困,城中的守將、城中的士兵都不敢出動,就算是韓岡本人在城中,也決然不敢驅動手下的將兵打開城門。

離開城牆還有百步,在烈風勁吹的夜晚,這個距離上,並不用擔心城頭上的神臂弓。六寸長的木羽短矢在近處殺傷力驚人,但距離一遠,風都能吹跑。隻有衝到了城牆腳下,才會需要擔心來自頭頂上的勁矢。而從此處跑到城下,隻需要幾個呼吸的時間。

之前出發時,烏魯底下的兄弟兒郎多有抱怨,要是有屋子擋箭,也不用在田地裡戰戰兢兢的慢慢磨蹭。

但現在,烏魯隻想感謝。

感謝天時,感謝地利,也感謝即便心懷怨艾也能耐著心思等待號令的兒郎,這讓烏魯對今夜的進攻擁有更多的信心。

不過他們還在等待,除非來自後方的號令開始響起,否則他們就可以一直潛伏下去,直到夜幕消退。

在等待中,一記戰鼓陡然拔起,敲動無數人的心。鼓聲在營地中傳遞,就像點著了煙花爆竹的引線,立刻就在南北兩側城門前,驚起了一片狂潮。

數以百計的士兵在官道兩側疾行狂奔,並通過房屋與鋪麵,躲避城中的觀察。

‘不要跑得太快,也不要跑得慢了,攻入城中之後先去找富戶,衙門中的一切都可以交給樞密和他的中軍。’

這是烏魯出發前得到的叮囑。現在看來,的確是最好的方案。他隻求實利,至於戶口籍簿那些玩意兒,交給更有責任心的人管好了。

不過宋人的反擊立刻就到了。

一簇簇從空中降下的火焰,落到了城外鱗次櫛比的房屋中,星星火光立刻便劃破了城下的黑暗。

不知是風帶起了火勢,還是火助長了狂風,星星點點的火焰在須臾間便擴散了開來,房屋、商鋪也一間間的被火海吞入。跳動著的光芒染紅了半幅天空,吸引了無數人的視線。

一串短促的號角聲開始呼叫,聽在耳中之後,許許多多的遼國士兵直起身來開始衝鋒。他們隻知道沉默的衝鋒上前。沒有吼叫,沒有狂呼,人人口中都含了一枚錢幣,讓他們在衝鋒的時候不會發出半聲呐喊。

烏魯領頭前衝,在他的背後是三百同族,他們拖著五架雲梯,準備在城下給豎起來。隻要能夠成功,眼下還是神出鬼沒的電影院,必然會將他們的豐功偉績一點點的給挖掘出來。

七十步,五十步,四十步,三十五,烏魯疾步狂奔。

城牆的黑影在視野中占據了越來越多的地盤,隻要再有兩三次呼吸,就能如事前計劃一般的攻到城下,但這時砰的一聲巨響從空中傳來。

一團煙花在太穀城上的高空中炸開,豔色的禮花綻放於天際,成為天空中最為耀眼的存在。

城頭上丟下了一團團用稻草紮起來的草球,輕飄飄的沒有傷到任何人。但來自於草球上的濃烈氣味還是讓烏魯鼻子猛地一抽。

“是油!”烏魯一聲慘叫。

話聲沒落,一團團草球就像是燈火一樣齊齊亮起。城下閃耀的火光,將所有來襲的敵人從夜色中割離出來。城頭上的箭矢便立刻有了準頭。

箭矢如雨,但遠比細密的雨絲更加危險,在火光和黑暗交錯的地方,越來越多的被壓抑的慘叫聲出現在城下。

城牆上每隔一段距離就有一個突出於外牆的台基,也即是所謂的馬麵,而敵台就建在馬麵之上。相鄰的敵台可以相互支援,直接從側麵射擊城牆腳下的敵軍。

韓岡在後世自然去過幾百年後才修建的長城,同樣是敵台,同樣是每隔一段距離就有一座,不過長城上的敵台是與城牆一體的磚石建築,而此時修在馬麵之上的敵台,卻與城門上的譙樓一樣,都是木結構的建築。

而現在,這些敵台正盯著遼軍的一舉一動,並從箭孔中射出一支支銳利如電的箭矢。

韓岡在進入太穀城後的這段時間,他所著手的工作除了在戰略上的布置以外,還包括了太穀縣城的防禦安排。

最為明顯的就是城頭上的變化,將之前隻剩基座的敵台重新搭建了起來,雖不高,但一座座箭屋也讓原本光禿禿的城牆變得爪牙鋒利起來。

不過這一些,並不是韓岡的主意,而是先有人提出議案,然後經過商議討論、補全細節之後,韓岡再加以批準。

如何以現有的人力物力財力,萬無一失的守住太穀城,這是韓岡提出了要求。具體的方案是交給幕府成員來完成,為了在他麵前表現自己,人人唯恐有所疏失,同時在韓岡有意無意的操縱下,他們也開始不顧人緣關係,去挑對手提案的錯處。經過了這麼樣一番折騰,一係列的守城方案就變得嚴謹周密且具有極高的可行性。

來自於城上的箭矢越來越密,仿佛一陣陣伴隨著狂風的暴雨。任何人都無法在箭矢風暴中逃離或穿過,但還是有越來越多的市民聚集在城外。

“射得好!”

城上興奮的叫聲引動了城下的歡呼。城上是一批批穿著鎧甲、手持重弩,並向著敵軍射擊的士兵。在城下,則是一隊隊正當盛年的平民百姓,被聚攏在一起,每隔一段就有這樣的一片百姓聚集的場所。而在北門附近,甚至還有一群和尚,閃亮亮的光頭反射著場地中的火光。

在瞬息間的歡呼之後,包括和尚在內的平民,他終於了解到了工作的辛苦。

給一具具使用過的神臂弓上好弦,然後集中起來,用吊籃吊上城去,再由專人分發給城上的士兵,並收回已經射擊過的重弩,然後用吊籃送下城去。

每一個人需要做的都很簡單,專人負責上弦,專人負責射擊,專人負責遞送運輸,再由專人負責統領和監察,事先練習過幾日後,眼前的一切都是有條不紊,如同流水一般順暢。

“照俺說,還不如把那些賊禿也拉到城上去,射殺了遼賊後,順口一句阿彌陀佛就超度了,多省事?!還省得日後做水陸道場了。”

“契丹人有幾個能得人以佛經一段來送行的?能得高僧大德念聲佛,九泉之下也能瞑目啊。”

城頭上,一群武官笑得肆無忌憚,從他們的笑聲中甚至能感覺得出來,在這生死攸關的守城戰中,他們都有著充分的信心。

軍官們大多數都經曆過戰爭,但他們從沒打過這麼輕鬆的會戰。連上弦都不必自己動手,隻需瞄準敵人,扣動牙發,並不需要消耗什麼的氣力,反倒是身上的甲胄更會累著人一點。

這樣的守城戰,又有什麼艱難的?

任憑遼人狡計千萬,在高牆深壘、連綿箭雨麵前,還是要靠實力來扛過去,可他們過得來嗎?

城頭下的陰影裡,悄然巡視至此的韓岡一行聽到了頭上傳下來的笑語,雖然負責北壁守備的將校臉色難看,但隨行韓岡的幕僚卻相視而笑。軍心士氣如此,守不住城就是笑話了。

“那些和尚雖然都是該戒的不戒,但殺生戒都還是不敢妄破。真上了戰陣,也就是平民百姓一般。”韓岡輕聲歎,像陝西緣邊弓箭手那樣能與禁軍相提並論的鄉兵,在內地是不用指望能見到多少的。河北那邊都懸。燕趙之民私下裡好勇鬥狠是不假,但勇於私鬥、怯於公戰的人實在太多太多。

黃裳也道:“上陣臨敵真的不是那麼簡單。可以用他們的力氣,彆指望他們的膽量。”

韓岡見多了初次上陣的新兵是什麼模樣。在城頭上,隻要一支無意中飛上來的流箭,就能讓一群新兵趴在地上。這樣的新人,就算十個八個,也遠遠比不上一名有經驗的老兵管用。但隻要在城下給弓弩上弦,就算是從來沒殺過人的一群平民,卻也是很簡單了。有著城牆的保護,不用擔驚受怕,隻需專心於神臂弓和上弦器。

北門下的一群和尚,平日一個個有錢有閒,拿香客信徒的香油錢養得白白胖胖,雖比不得東京的和尚敢挾妓招搖過市,但帶著假發逛窯子,順便勾搭良家女子,無論是軍官還是士卒都實在見得太多。不過現在一個個光著膀子,滿頭油汗的給神臂弓上弦,倒也不是那麼礙眼了。

之前的數日,製置使司發出軍令,調集城中壯丁練習如何使用上弦器。雖然曾經遞上政事堂上的畜力上弦機隻有三架,但有把子力氣的精壯漢子,四裡八鄉的鄉民都逃入了城中的太穀縣城內,卻絕對不會缺少。

“早就說了,這些賊禿就是閒得慌。就該讓他們累一點,省得總是動歪心思。”

韓岡的幕僚們大多都受到了他的影響,對於佛門的看法,對僧人的觀點,與他彆無二致。不交稅,不納糧,還要從百姓那裡收取供奉,除了少部分人以外,整個僧人階層對國家並無大用

在戰陣上,不是隨便哪個人就能適應那樣的氛圍。拿得穩刀槍已經是鳳毛麟角,能學會合理的分配體力,不在一開始就把體力耗儘。

不過當原本由一人來完成的工作被分解開來之後,一切便再也不需要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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