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快黑了。
賀勝正站在敵樓上,拿著他還不熟悉的器物,透過透明的鏡片,觀察著城外遠處的敵營。
遼軍是直接將營地安在縣城附近的村子裡。從千裡鏡中可以看得很清楚,幾處離城最近的村子裡麵,進進出出的全是細小如螞蟻的身影。
從地理位置上看,村莊一般都會建在高地上,以防雨後積水。同時村莊直接連接道路,交通也便利。又有房舍,免得搭帳篷。再從防禦上,有堅固圍牆的村莊也遠比臨時搭建的營地更為可靠。要是村中再有食水,更是絕佳的落腳地點。現在也隻不過缺糧草水源罷了。
鏡筒的一端緊貼著一側的眼眶。賀勝他之前自是沒有機會接觸千裡鏡這樣的貴重軍器,隻是聽說這樣的一具千裡鏡,隨便在哪個地方,就能價值百貫以上。拿著黃銅鏡身的雙手,就像守財奴死死攥著金磚一般。攥著鏡筒的手也讓黃銅鏡身變得溫熱起來,掌心滲出的汗水潤濕了鏡筒,賀勝在衣服上用力擦了擦手,蹭去了汗水,又緊緊的攥住了鏡筒,盯著人頭攢動的敵營。
從下方掃過賀勝的眼神中,多有帶著羨慕和嫉妒的。
賀勝靠了姓名討了巧,現在在人們眼中賀勝不是那個傻愣愣的小赤佬了,而是標準的祥瑞。既然如此,那就不能讓他出事。否則在戰陣中他中上一支流箭,那可就是大吉轉大凶了。
本有人提議給賀勝一個小官,提拔到製置使司中,不過給韓岡否決了,甚至不同意將他調離城牆,以防壞了軍心。無功提拔並非治軍之道,韓岡在這方麵極有原則性。但又要保住他的安全,所以還是有人想了辦法,讓賀勝做了望遠觀風的斥候,拿著千裡鏡在飛船上向著敵陣遠觀。
飛船的安全性其實很不錯,隻是曾經摔落下來的遇難者實在太有名了,讓許多人對跨上飛船都有一份畏懼。賀勝戰戰兢兢的上了狹小的吊籃中,隻是還沒到黃昏,空中的風就變大了許多,飛船在天上被刮得看著都快橫了過來。守禦這一段城牆的將校連忙下令收起了飛船,差點連苦膽都給嚇出來的賀勝也終於被放下來,改在了敵樓上偵查。不過這風刮得也不儘然都是壞處,遼軍的飛船同樣也沒辦法使用,探查不到城中的動靜。
整整半日多都在拿著千裡鏡,賀勝已經是雙眼發花。酸澀的眼睛眨了又眨,突然有了發現,村莊中的那些螞蟻一般的黑影正在一批批的離開他們的營地。
“遼……遼賊那裡有動靜了!”賀勝眼睛終於離開了鏡筒,回頭在樓中大叫起來。
“遼賊攻城了?!”就在敵樓中的一名軍校一步跨了過來,劈手搶過了賀勝手中的千裡鏡。
“好像是走了……”賀勝在已經舉起千裡鏡的軍校身後小心翼翼的說著。
‘果然是去找水了。’敵樓中的其餘十幾名官兵,立刻就小聲的議論了起來。
‘也許是撤退呢。沒水沒糧,這樣根本沒法兒攻城。’
‘真能那樣就好了。’
“胡說什麼?!”軍校回頭過來一聲吼,銅鈴般的圓眼在樓中瞪了一圈,讓敵樓的最高層陡然間安靜了下來。伸手將千裡鏡塞回賀勝的手中,他便往樓下走,還不忘丟下一句,“走的是馬,不是人!以後學著分辨。”
賀勝拿著千裡鏡,愣愣的點頭,就聽見噔噔噔的下樓聲,急促的消沒在樓下的最底層。
……………………
“遼人有動靜了!?”
“有大批的戰馬離開?”
“隻是戰馬?”
普慈寺的大雄寶殿中,一群人圍著一條長桌,沙盤、地圖,城防模型都被放在一旁。十幾對眼睛望著趕來報信的軍校,
黃裳、田腴,還有太穀知縣一個接一個出聲發問。
在韓岡的幕府,或者說參謀本部中,來來往往的人很雜。有韓岡帶來的幕僚,也有軍中的將校——八九品的小使臣、甚至還有沒品級的指揮使——另外,太穀縣本地的官員,知縣、縣丞、縣尉、主簿都參加過韓岡主持的軍議,並且還被允許發言乃至提議。
韓岡這樣的做法極少見,大多數將帥都是依靠自己和幕僚製定計劃,征求各方麵的意見,然後分派命令下去,以求將資源和信息全都控製在自己手中。而不是如韓岡這樣集中不同方麵的負責人來集中參與決策,本人隻單純的控製著戰略的大方向。
穩定城內,共抗外虜,軍民一心是守住太穀縣的前提,而要將事情做好,則需要所有人的通力合作。韓岡製定的一係列計劃,少不了本地官員的配合。單純的下令,最多也隻能讓人將事情做到七八成,如果是本人參與到其中,事情就不一樣了,最明顯的就是主動性大大增強。最後得出來的方案,不能說是最好,但在韓岡的控製下卻是最穩妥的。
“隻是戰馬,隨行的騎兵並不多。”那名軍校給了太穀知縣肯定的答複。
“看來是準備將戰馬拉走了。”一名參加軍醫的將領說道。馬要是沒水喝,死得有多快,稍稍熟悉馬性的人都知道。
“既然不敢在河中飲馬,想來遼人本身也不敢喝水。”黃裳回顧韓岡道,“這比預計得還要好一點。”
韓岡還沒說話,太穀知縣就立刻道:“遼賊敬畏樞密如神,自是不敢拿性命。”
韓岡笑而不言。心中卻道‘哪是畏我,是畏疾疫啊’’。
試問誰能不畏疾疫?誰敢不畏?遼人也一樣是人!”
為了汙染河水,糞尿,甚至腐屍都往水裡倒。不論敢不敢喝,即便流水衝得再乾淨,這個心理壓力是免不了的。現在連馬都牽走去逐水草,遼人當然更不敢去喝河水。
如今世上對疾疫的認識,基本上都出自韓岡的一係列防疫防病的科普書。而對名為病毒實為細菌的致病源,一知半解反而更讓人增添了恐懼之心。對疾疫的恐懼是來自於牛痘在遼國國中的推廣。如果換在過去,河流的一點臟水真的不至於讓他們乾挺著。
“有看到炊煙嗎?”陳豐忽然問道。
“有,不多。”軍校回答道。
韓岡明白陳豐的用意,對太穀縣丞袁介點頭讚許道:“袁縣丞,這事你做得好。”
太穀縣丞是個五十多歲、沒功名的老官僚,聽到了韓岡的誇,臉色一下漲得通紅,下巴哆哆嗦嗦,都結巴起來。
當然值得誇獎,能將太穀城周圍的村民都安然撤入城中,並且銷毀了無法帶走的柴草秸稈,整套工作都是這位縣丞來主持的。想對他的經驗和能力,進士出身的太穀知縣就差了許多。
“看清遼人的馬了嗎?”一名與會的武官問著。
“千裡鏡可看不見,要問出城的遊騎了。”太穀知縣笑道。
黃裳立刻接話上去:“不用問了,遊騎之前的回報中,很多都說了遼人探馬的坐騎掉膘掉得厲害。”
“不掉膘才不正常。”田腴說道,“尋常的年景,北虜哪有春天出兵的道理。這一回回去,還不知要死多少馬匹。”
要不是形勢使然,耶律乙辛也不會出兵南下。哪個契丹人不知馬性?消耗了一個冬天,馬匹的體質下降得厲害,就是頓頓精糧,用黃豆好生將養著,也一樣填補不了消耗的體力。春天時一千裡兩千裡的遠距離跋涉,體質稍差一點的戰馬都撐不過去。
“隻是離開的隻是戰馬而已,大部分士兵都留了下來,看起來打定了主意,可能是要準備攻城了、”
“不是可能,而是肯定。方才你們也聽到了。”
“遼賊會怎麼攻?”
“依靠人數壘土成山不是難事。而且攻城材料並不缺,有房子就不會沒木料。太穀縣城的城牆並不高,稍長一點的梯子很容易就能搭上來。而且還有城外的那一片屋舍呢。”
“……”太穀知縣沉吟著,最後點了點頭。
太穀縣是位於要道上的縣城,人煙輻輳,商旅往來頻繁。這一點便使得太穀縣與邊境上的軍城,以及太原那樣的戰略要地有了決定性的不同。
太穀縣有城壕,很算得上寬闊,可其中有很長一段已經壅塞了很久,城門外跨越濠河的也是寬闊的石橋而不是防禦性質更濃的吊橋。
自城門延伸出來的官道兩側,是鱗次櫛比的商鋪酒家,以城門橋外最為密集,甚至形成了一座比城內還要繁華的商業區。而在城牆內側,也多有緊貼著牆修造的房屋,這樣能省下一麵牆的磚石和人工,但對守城來說,實在是糟透了的一件事。
貼著城牆內側的建築使得調兵遣將和運送軍資必須通過城牆頂端的通道,同時攻城時往城中射些火箭進去,是人人都會保留節目,這些建築還會因為太過靠近城牆而成為火災的源頭。而外側成百上千的店鋪屋舍,更是會成為遼軍攻城時的隱蔽物和攻城器械的資材來源。
不過這件事在眾人眼中還是很好解決的,城內的另說,至於城外的那一片建築,“不過是一把火的事。”
說出這句話的並不是韓岡,而是秉承了他心意的黃裳。
打仗沒有不犧牲的,不過是些房舍,人都躲進城來了,有什麼不敢燒的?黃裳跟著韓岡,可以說是老行伍了,人都殺了成千上萬,燒個幾百間空屋自不會多眨一下眼。但在正常情況下,這件事都隻會放在心裡,打仗的時候什麼事都能發生,沒必要明著說出來。
“如果遼軍想借用這些屋舍,直接點火燒了便是。”黃裳低聲道,“我們主動毀屋,怨恨就歸結在我們身上。因為遼人開始攻城,而百姓就自然歸怨於遼賊。”
城外的屋舍可能會被遼人拿來當做攻城的跳板,或是拆卸下來分解為物資,今天晚上一把火燒了,自然就不用再擔心。若是能連著遼人在一起燒了,就更好了。那時候,可就不是簡單的大捷了。
想起朝廷對軍中的賞賜,眾人一時浮想聯翩。
“都準備準備吧。”這一次軍議上韓岡是第一次開口,沉穩的聲音將眾人散出去的心神拉了回來,“多半就在今晚了!”
“那今晚城下可就能多上一堆旺火了!”黃裳語氣昂揚。
……………………
夜色漸濃,燈火如星,繞著城牆的頂端串了起來。
遠眺著暗夜中的太穀城,城下的連片陰影遠比城牆更加深黯。
“知道什麼叫燈下黑?”蕭十三收回了投向遠方的目光,回頭問著。
早已將今夜的任務分派下去,蕭十三的身後隻剩下他的親信將領。本等著最後的吩咐,但一群將領沒想到蕭十三會問出這一句,愣了一下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蕭十三緊抿著嘴,但嘴角的笑紋卻分外猙獰且得意,“亮者越亮,暗者自然就越暗。如果不點燈,暗處的的東西還能勉強看見輪廓,但點了燈後,不受光的暗處卻會更加看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