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陘道出現遼兵了?”
郭逵的聲音很輕,卻又足夠沉重。這意味著河東局勢仍在持續惡化,而絲毫沒有好轉的跡象。
郭忠義的聲音更為沉重:“是的,壽陽城外已經有遼兵出沒。平定軍的人現在就在外麵,等候大人接見。”
壽陽是太原轄下,過了壽陽還有一個平定軍【今陽泉市】,直到過了平定軍的承天軍寨【娘子關】,才是河北地界的真定府。
壽陽和平定軍都是屬於河東,但麵臨敵侵,卻遣人來河北尋求支援,更進一步印證了太原府的危局。
“現在連井陘中都有遼軍出沒,可見榆次縣多半已落入了賊手。”郭忠義雙眉間聚起的溝壑,已被憂心所填滿,“代州陷落,太原門戶洞開,河東可用之兵已經不剩多少了。河東若有個萬一,河北可也難保全這是唇亡齒寒啊。”
郭逵搖了搖頭,“韓岡今早遣人送來的信,你難道沒看?他既然那麼有把握,何須為他擔心?”
郭忠義眉頭皺得更厲害,正想再說,外麵的親兵正好進來稟報,“樞密,豐、穀兩將軍求見。”
豐祥和穀維德都是自河東領兵來援的將領,為太原軍中的正將。這時候求見,到底為了什麼郭逵也能做大心中有數。
之前他將河東的戰況瞞了七八天,現在終於瞞不下去了。
兩名將領被引到郭逵麵前,行過禮後,根本就不站起身,直挺挺跪著。
“你們想要做什麼?”郭逵幾十年的軍隊不是白混的,這兩人到底想的什麼,他一眼就能看得出來。
豐祥和穀維德對視一眼,齊聲道:“末將所領部眾,都在擔心家中老小。太原局勢危殆,不免會有人擔心,不知他們留在太原的家人是否安康。”
“想必新任河東製置使,也就是新任的樞密副使,兩位都認識吧?”郭逵沒有回答問題,而是接了一句反問。
豐祥和穀維德當然知道他們當然知道。在聽說韓岡將去河東坐鎮,下麵的軍校士卒很多都興奮,都說有了韓岡,河東就安穩了。可是現在看情況,就是藥王弟子也不頂用。
兩人各自眼裡都透著狐疑,不知道郭逵為什麼提起韓岡。
“這是他的信。”郭逵將韓岡今天所寫的信函特意拿了出來,讓人遞給兩名將河東籍的將領:“若有人膽敢抗命,乃至懈怠,可斬之勿論!”
郭逵語氣森然,但兩名將領卻早習慣了郭逵的眼神,正要一條條的述說自己的迫不得已。隻是郭逵卻根本不給他們時間:“也彆跟老夫說什麼軍心,韓玉昆在信中也是說了,你們能在河北將遼賊打得越狠,就越能逼著耶律乙辛將河東的賊寇調回去!”
一句話就將大門給關上了,讓兩位將校無功而返。
郭逵絕不會放人,在他的計劃中,來自河東的這兩萬人不能有任何閃失。
從一開始,郭逵就沒想過能在邊境上的第一線將遼軍阻截住——那根本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他是準備以自邊境到大名這數百裡的土地作為戰場。
邊境上霸州、雄州、保州一線的兵馬雖眾,但任務隻是遲滯遼軍的攻勢,打下遼軍的氣焰,第一要務是保守住這幾個戰略要點,等到遼軍更進一步南侵,各軍州的兵馬就可以反攻入遼境。
決戰的戰場在大名周邊,這是郭逵事先預定好的,但局勢的發展,卻讓出乎他的意料。誰也想不到,河北沒事,反倒是河東出事了。而原本會趕來支援的遼軍,現在都往河東去了。
隻是在邊境線上的遼軍,終究還有著近五萬兵馬,而南京道中,卻還有剛剛從東京道調來的至少三萬渤海、女真各部族的頭下軍。加上本來屬於南京道的一部分戍守軍隊,郭逵將要麵對的將是十萬人馬。
稍晚一點的時候,帥府行轅中的大小官員齊齊來到郭逵的麵前,正式的軍議是任何時候都少不了的,尤其是現在的遼軍動向,以及對河東局勢的應對,人人都想知道。。
不過有人更關心其中的一支遼軍的,“不知樞密怎麼看哪三支攻入河北腹地的北虜騎兵?”
現在兩國的戰場仍是拉鋸在邊境線略偏向大宋的一側,大多數遼軍的留守精兵拚儘了力氣也沒能再越雷池一步。不過千裡之堤終有潰於蟻穴的道理。漫長的邊境線,不可能用軍隊將其全數堵在國門之外,
這一段時間以來,甚至已經有多達三支,總數近萬騎的宮分軍攻入了河北腹地。不解決他們,官軍的主力根本不可能大舉反攻。此乃腹心之疾,一不小心能斷送了所有人的性命。
“不要緊,有人正跟著他們。”郭逵坦然說道。
當那三支宮分軍攻入了河北腹地後,郭逵立刻派出了手上大半的騎兵力量,分成六部,讓他們追攝在遼軍身後。不與其交戰,而是緊緊跟隨,進則跟進,退則同退。一幅虎視眈眈的姿態,配合著地方守軍,逼得遼軍不敢貿然分兵劫掠地方。
這六部官軍分彆跟著各自的目標亦步亦趨,輪流盯防,就像一道繩索入寇遼軍的套在脖子上,隨時都有其吊死在法場上的可能。
所以郭逵才這麼放心,隻要小心提防著那三支官軍不被遼軍給吞吃掉,那麼他就有足夠多的手段將三支宮分軍最後給撕碎了吞下去。
“敢問樞密,接下來給怎麼做?”
“攻打易州,這是河北救援河東最有效的手段。”
“樞密是要官軍去攻易州?可那三支遼軍怎麼辦?總不能放著吧。”
“我自會去將他們給解決了。腹心之疾必須儘快解決。”郭逵搖頭道,“讓廣信軍的李信為先鋒,統領各部兵馬!在本帥抵達易州之前,先行攻打。”
雖然郭逵說得隱晦,在座的文武官員哪個聽不出來,郭逵這等於是將整個戰役的指揮權交給了李信。
郭逵這是投桃報李。要不是韓岡在朝中屢屢相助,現在又置己身的安危於不顧,支持河北給與遼人決定性的一擊,那麼郭逵又怎麼會不識趣,將李信給投閒置散了?。
何況李信的能力、經驗、功績,以及他現在所在的位置,和他手下的那一部精兵,足以讓他就任易州之役實質上的指揮官。
而且韓岡麵臨河東的危局,不用擔心李信不拚命。至於調到李信手下的將校,最差也有王安石和章惇在,也不愁有人但敢不聽號令。
現在郭逵唯一擔心的就是韓岡能在河東堅持住,若他能成功,那麼自然是河清海晏、天下太平,否則,天下局麵糜爛將再難挽回。
……………………
剛剛離開銅鞮縣城,章楶就被人給攔住了。
一名隻有二十出頭、身著武服的年輕人,被帶到了新近就任河東製置使司參議的章楶麵前。參議官此時騎在馬上,虎著臉死死盯著身量比他高上不少的這名年輕士兵。
不僅是章楶,就是他身邊的將校士卒,也是一個個眼露殺機。
“這什麼意思?”
“參議沒明白?那就是小人沒說清楚了。”這名年輕人絲毫沒有畏懼之色,平靜沉穩得仿佛慣曆了風浪的老水手,“小人得樞密相公的吩咐,命所有北上來援的官軍,可在銅鞮縣稍事休整,待大軍齊集時再行北上。”
章楶的眼中閃起了凶光。雖然是文臣,卻有著百戰武將的威勢。
他是章惇新近推薦到韓岡幕中,擔任製置使司參議一職,算是高級幕僚。隨著第一批從京城出發的騎兵一路北上,準備趕往太原與韓岡會合。
太原局勢之危殆,從一匹接著一匹南下的信使身上就能看得分明。章楶恨不能插翅趕到韓岡所在的太穀縣城。卻沒想到,離著太穀縣還有一段距離,就有人敢明著來欺他。
他抬起手,幾名親兵便將腰刀抽出了半截。隻等章楶一聲令,便立刻拿下胡說八道的奸細,好生的拷問一番。
隻是這個年輕人聲音卻依然平靜:“小人不是遼人的奸細,所傳的話,也是樞密相公親口所言。”他從懷裡拿出一封信:“一切都在這封信上。”
章楶的親兵接過信,上上下下看了一通,然後方才交給他的主人。
章楶比他的親兵看得更加仔細,上上下下的查驗各項暗記,直到確認了外皮的真實性,才一把撕開了被火漆封好的信封,抽出了裡麵的信紙。
紙上沒有文字,隻有一排排奇怪的符號。但這就是信,這是韓岡和威勝軍事先約定好的密書。
兩邊事先約定好用同一本書的同一版,以頁數、行數和字序來代替具體的文字。滿篇儘是數字,不拿到原本,根本就解讀不出來,遼人的奸細自然無法偽造。
而且這些數字,完全不是文字,而是一些數字的代碼,是碼頭上寫在麻袋或是箱籠上的記號,也就是所謂的碼子。遼人的奸細也不可能有這麼偏門的常識,即便是章楶本人,也隻能認出這是什麼,卻不知道哪個碼子對應哪一個數字。
看了這份密信,章楶頓時便信了五分。不過真正讓他釋疑的,還是這名信使的身份給隨行的人叫破了。
“參議,那是韓樞副家的家丁,小人曾跟他打過照麵。”
章楶眼神一變:“你是韓樞副的家人?”
“小人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