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分明是欺君!!”
從禦史台的正廳中傳出來的聲音陰沉無比,如同窗外的天空。
不止一個台官將士大夫的風儀丟到了腦後,對開封府上下咬牙切齒。
本來禦史台中倒有三分之一的禦史,準備要借蹴鞠球賽後的那一樁慘劇,好生將京城中的風氣整治一番,順便將那個幾次三番都輕易從烏台口中脫身的家夥也一並拉下來,
可開封府乾脆了當的就推了個替罪羊出來,將罪責都推到了死掉的南順侯李乾德身上。那放在桌上的厚厚的一摞口供抄本,連同奏報的抄本,在一眾禦史們眼中,白紙黑字的全都是嘲諷。
什麼時候禦史台已經被人小瞧到這般地步了!禦史台都已經盯上來了,竟然還敢在這麼一樁大案上做手腳?這未免是欺人太甚了。
十幾名禦史一個個怒氣難遏,唯有上首處的李定如同老僧入定,端坐著不發一言。他這個禦史中丞一直都沒有說話,看著手底下的人仿佛是正在吃飯時被人一腳踩了尾巴的貓一般蹦的老高,心中暗歎,禦史台的成員真是一蟹不如一蟹了。就算拿著欺君的罪名出來,又能嚇得了誰?
欺君從來隻是喊出來嚇人,定罪時才可怕,可在朝中做官,沒人少做過,誰會老老實實的什麼話都跟皇帝說?
“二十一家大行會中,有十三家的行會或是行首養了球隊。開封府中的官吏也有許多人以兩項賽事為財源。如此勢力,隻要想找,能找來一千個證人為這樁案子尋找證據。”
李定越是深入的去了解兩家總社的實力,便越是發覺這件案子的棘手。
總不能將證人都拘入台獄審問。這不是笑話嗎?
開封府選擇的人選,的確是讓人無從措手。
誰讓李乾德是降臣,而且他的軍隊曾經兵犯中國,這個罪孽是曾經的交趾王永遠也洗不脫的。眼下罪名落在他的身上,那麼未來的幾十年內,決沒有機會翻身,何況這一次連苦主都沒了。誰會為這樣的人去爭辯?
“就算是天子也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李定說著,他這幾天見過趙頊幾次,對天子的態度有所了解,“李乾德已亡,也不可能活過來為自己。死人是不會說話的。”
李定的話中透露了幾分皇帝對此案的態度,隻是沒人理會他。下麵的禦史各自小聲的交頭接耳,議論著破局的辦法。
李定皺著眉聽了一陣,神色中的不耐煩的成分也越來越濃。。
禦史中丞已經做了許久,按舊例差不多也該離任了。隻是他在天子那邊遠沒有蔡確得寵,不用指望能升到東府或是西府去,在台中說話的聲音也便一天比一天弱。禦史本來就隻需對天子負責,即便最低一級的監察禦史裡行,也可以彈劾宰相,從不需要以禦史中丞馬首是瞻。何況李定的名聲從來就沒好過,在以清流自詡的禦史中,根本就無法服眾。這兩年下來,說話沒人理會的的情況他早就習慣了。
不過這一次的情況特殊,越是將核心遮著掩著,就越是代表他們在此事上有所圖謀。天子的耳目眾多,不會看不到這一點。失去了天子的信任,對禦史們來說,那就是一個災難。
正想最後一次,儘一下禦史中丞的職責,難得遲到的張商英終於抵達了會場,隻是臉上的表情,比起方才會議上的幾名禦史更加陰鬱十倍。
“怎麼回事?”李定問著。
張商英沒有多話,直接將手中疊起來的一頁紙打開,遞到了李定的手中。
粗糙單薄的紙麵,以及紙上並不整齊工整的文字,讓人一眼就看出來,這是如今市井中十分常見的小報。
張商英要讓人看得內容就在頭版上,李定看了兩眼,臉色木然的轉手交給了下麵的人。一份小報就這麼在禦史們的手中轉了一圈,最後又轉回了張商英那裡。而廳中的氣氛,也就在小報的傳遞過程中,變得跟張商英的表情一般森森如晦。
陰鷙的眼神左右橫掃了一番,張商英惡狠狠的說道:“看到了沒有,這是步步緊逼啊,要將罪名徹底坐實在南順侯的身上!”
禦史台中的官吏們見多了這樣的小報,李定平日裡可沒少看到烏台中人拿著薄薄的一張紙在私下裡仔細研讀。這其中不僅有吏員,還有言官。
自從齊雲總社在幾年前開始五日一次的發售刊載了球賽賽況的《蹴鞠快報》,京城之中的各色小報便越來越多。很多小報,都是在上麵刊載了一些商家打招牌的廣告,拚湊幾個荒誕不經的古今故事,再加上幾篇佛經道藏的片段,然後夾雜著近日的新聞,敷衍成文。
小報上用的全是簡筆的俗體字,而且還是歪歪扭扭的活字印刷。看完後就可以用來做包裹,肉鋪上時常能看到有人拿著小報而不是荷葉將買來的肉裹好離開。
外地也許要差一點,但在京城中,文風薈萃,百萬軍民中倒有一多半的男丁能識文斷字,女子也有三成在幼年時學過《女則》、《女戒》、《女論語》,雖說絕大多數人——甚至可以說其中的九成九——學問並不精深,隻是認得三五百字,背得《論語》和《千字文》,但連正正經經的家信都寫不好,可是看懂小報上的文章,連估帶猜的,倒是不會有什麼問題。而且小報讀得多了,認字的本事也能有所長進。
數以十萬計的識字之人,讓這些小報在京中活得有滋有味,甚至於京城周邊的造紙作坊,也變得一日多過一日。些年來,要不是一眾小報還沒有變成傳播謠言的揭帖,早就給朝廷禁了。
但小報發行的之多之廣,也頗讓人為之忌憚。在京城流行的諸多小報中,《蹴鞠快報》的發行量是最高的,據說這份三日一期的小報,每一期都能賣出兩萬份。當這樣的一份純粹以聯賽賽報為主打的小報,在頭版的位置上刊載一場斷案的新聞,在京城之中所能引發的風浪,可想而知。李定就算隻看這份《蹴鞠快報》,也知道南順侯府眼下究竟會是一個什麼樣的情況。
齊雲總社是想要在結果出來之前,在京城百姓們的心目中先一步造成既成事實。
但事情不是這麼簡單。由此帶來的風波,隻會愈演愈烈,最後形成一場讓禦史台無法扭轉的風暴,
這是誰的聲音更大的問題,這是誰能代表更多人說話的問題。
就像肇事者的身份被確定為南順侯李乾德一樣,當《蹴鞠快報》開始在報紙上刊載審案的新聞,整件事的性質變了。
如果事情繼續發展下去,引領民間輿論、甚至士林風氣的不再是他們這些言官清流。
過往多少重臣敗在掌控士林的清流的言談之中,控製了士林,就是讓天下言論隻能發出自己想讓人聽到的話。可是一旦這柄刀子給外人搶走了,那麼清流和士林的地位也將會一落千丈。
“要不要乾脆遣人將齊雲總社給封了?……朝廷還沒定案的事也是他們有資格說的!?”一名禦史提議道。
李定從張商英手上拿過報紙,將頭版上的那條新聞從頭到尾的又仔細讀了一遍,最後無可奈何的搖了搖頭。報紙上的報道本就沒留下一點破綻。
這快報上一點也沒提定罪兩個字,隻是說開封府昨日初審,其結果已報請朝廷複核。完全看不到扭曲誇大的成分。一看就是公平公正的報道,甚至沒有因為李乾德的身份而大做文章——在李定眼中,這是極聰明的做法,與其灌輸,還不如讓其自己去想,這樣得出來的結論才會根深蒂固,讓他人無法動搖。而齊雲總社,當然也會在人們的心目中,擁有更加權威的份量
彆的不說,在這份快報背後可是齊雲總社,而齊雲總社背後,則是數以百十計的皇親國戚和一乾豪商,這背後的勢力則驚世駭俗。如果沒有足夠的證據,就去將齊雲總社給封了,等於是給了齊雲總社後麵的諸多豪門一個結結實實的把柄。到時候,在禦史台中,提議的、執行的,全都要給人捏在掌心裡麵。
既然他們敢公然公布案情,肯定也必然是做好了一切的應對準備。從天子的角度來說,他是不會介意多一個了解民間民生的通道,禦史台的攻擊,隻會被皇帝毫不在意的丟到一邊去。
李定沉吟了好一陣,最後點起了一名吏員,“去南順侯府,看看有什麼動靜。”
“隻是去看看?”張商英不滿的問道。這個時候,可是需要切實的行動。
“隻能先去看看,哪裡還能做些什麼?”李定反問著,讓張商英等台官啞口無言。眾目睽睽之下,多少雙眼睛盯著,禦史台也不敢去作威作福。
“不能就這麼了結!”一名禦史大聲叫道。
“不會就這麼結束。”李定給了很肯定的回答。他可不想看到禦史台的職權在自己手上被削弱,“日子還長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