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更】
湖州通判鐵青著臉站在院中,他沒想到蘇軾會如此無禮。
祖家也是書香門第,代代有進士。祖無頗的族兄祖無擇可算是當世名臣,資曆極老,仁宗時都做到了權知開封府。隻是運氣不甚佳,由於當年與王安石同做知製誥時留下的齟齬,十年來彆人的官越做越大,祖無擇的官則是越做越小。但祖無頗依然不是蘇軾可以無禮的對象。
祖無頗的幕僚這時走了過來,附耳低聲道,“肯定是出大事了,否則蘇子瞻必不至如此失態。”
“失態……”
祖無頗念著這兩個字,神色也緩了下來。若真的是蘇家裡麵出了什麼大事,蘇軾方才的失禮也算不得什麼了。人這一世,都會有這個時候。看向內院屏門的時候,眼神中也多了幾分同情之色。
“保赤局的事,既然蘇直史已經交予無頗全權處置,那就立刻轉發漕司公函去縣中,想必不會有哪一縣會在此事上拖延。”
幕僚點頭應下,隨即便笑道:“肯定不會有人敢拖延,此事拖上一天,治下的百姓都能把他吃掉。說不定,還不待催促,就派了人上來。”
祖無頗歎了一口氣:“要是夏秋上繳稅賦時,他們能一半痛快就好了。”
幕僚搖著頭:“善財難舍啊……”
賓主二人說著閒話,就準備回通判理事的倅廳去。還有一堆公事等著要辦呢。
可衙門正門外,這時候卻又傳來一陣喧嘩。門前司閽的衙前隨即連滾帶爬的跑了過來,“京裡派禦史來了,說是蘇直史犯了事,要從中門進來。”
“中門?!”祖無頗臉色大變。
州衙的大門有三扇,從來都是隻開邊門供人行走,就是知州、通判,平常也是走邊門。正中的主門,也隻有新知州上任,還有元旦祭禮、立春鞭牛等儀式才會打開。當然,朝中來人身負如宣旨這樣的重大使命時,也會要求大開中門。
如果沒方才蘇軾慌慌張張的樣子,說不定祖無頗還能以為是蘇軾得了聖眷,將要被大用了。但現在看來,肯定是噩耗。
心知來人多半身負皇命,祖無頗不敢耽擱,連忙派了人去大開中門,將來使迎進了州衙。
來使身穿朝服,手持笏板,立於庭中。雙目陰寒,左右顧盼。他身邊有兩名伴當護持,都是白衣青巾,腰懸鐵牌,隻要對京中官場稍有了解,便知他們的出身,正是官員中人人聞之生畏的禦史台——是禦史台的台卒!
聽到消息,州衙中的大小官吏,除了蘇軾之外,全都出來了,領頭的祖無頗戰戰兢兢,雖知今天的事多半跟自己無關,但看見烏台中人,心中還是免不了發慌。
隻聽一名台卒厲聲喝問:“監察禦史裡行、太常博士皇甫僎在此,知州蘇軾何在?!”
內院沒有動靜。
再問,還是沒動靜。
一眾官吏的眼睛都望向了祖無頗,祖無頗無奈,出列道:“知州近日因病告假。”
“還請去催一催!”台卒吩咐道,“抬也得抬來!”
祖無頗抬眼去看皇甫僎。京城來的禦史連個正眼都不給,絲毫不加理會。
湖州通判暗歎了一口氣,卻隻能聽著台卒的吩咐,去敲後院的屏門。
黑漆的大門吱呀一聲就開了,讓祖無頗走了進去。黑壓壓一群人就站在屏門內,就連蘇軾也在其中,人人麵色如土。
“究竟是出了何事?”祖無頗問道。
蘇軾惶惶不安,“不瞞公方,是禦史中丞李定彈劾蘇軾訕謗朝政。方才才得了舍弟子由的急報,誰料想現在人就到了。”
祖無頗聽到緣由之後,反倒一點也不驚訝了,訕謗朝政這件事,沒有才是怪了。歎道:“事已至此,無可奈何,須出見之。”
“啊……說得也是。”蘇軾全然沒了主張,抬腳就要出去。
“直史……衣服!衣服!”祖無頗連忙提醒。
蘇軾低頭看,穿在身上的還是出外遊玩的便服。搖搖頭:“既有罪,不可穿朝服。”
“未知罪名,仍當以朝服見。”祖無頗提醒道。
“……多謝公方提點。事發倉卒,蘇軾已經亂了方寸。”
蘇軾隨即依言換了朝服,手持笏板出去見京城來使。在他身後,祖無頗一眾官吏左右排開。
可等到蘇軾一眾站在麵前之後,皇甫僎卻不開口,如鷹如狼的眼神掃視著湖州上下官員,像是在搜尋著什麼。而站在他身後的兩名禦史台台卒,也同樣默不作聲。如此作態很是奇怪,讓每一個在場的湖州官吏的心中,都越發的不安起來。
蘇軾的心一點點的沉了下去。雖說得了弟弟蘇轍的通報,但蘇轍本來就是聽了王詵的急報,加上王詵和蘇轍都不敢留下文字,隻讓人傳話,中間經過一番周轉,早就麵目全非。加之幾千裡匆匆趕來送信,任誰隻會往重裡去想。
其中一名台卒手上,攥著一根尺許長,如同棍狀的東西,外麵用青色的錦緞打著包裹。可能是寫著詔命或是牒文的卷軸,但那樣的形製,也可能是匕首——不少人心中都有了同樣的猜測,該不會是賜給蘇軾自裁用的吧?
蘇軾臉色灰敗,持笏的雙手都在顫著:“蘇軾自來疏於口舌筆墨,著惱朝廷甚多,今日必是賜死,死固不敢辭,乞歸於家人訣彆。”
後麵的祖無頗心神一鬆,他看不見蘇軾的臉色,隻道蘇軾心神終究還是恢複了清明。
不先把皇甫僎的底細探聽明白,說不準就是曹利用被楊懷敏迫死的結果。這麼放低姿態的一問,皇甫僎怎麼都該回答了。
皇甫僎也的確不好再裝啞巴,簡短的回答道:“不至如此。”
終於讓皇甫僎開了口,下麵就該追問到底是什麼罪名,準備如何處置了。可祖無頗幾乎將蘇軾的後背用視線燒個洞出來,也不見他的上司再問上一句。
祖無頗忍不住了,出頭道:“大博奉命出京,必有被受文字!”
皇甫僎眼神一下又尖銳起來。
這句話分明是警告!湖州通判用本官官階,而不是監察禦史裡行的差遣稱呼他皇甫僎,分明是在警告,在場的知州、通判,品階皆在他之上,不是可以任人欺辱的低品官員。
上下打量了祖無頗好一陣,皇甫僎語氣陰森的緩緩問道:“君乃何人?”
祖無頗隻當是同僚間的通名,拱手行了個禮:“通判祖無頗,如今權攝州職。”
皇甫僎又盯了祖無頗兩眼,探手向後一招,台卒心領神會的將青綢包裹遞給了他。
青色的絲絹一層層的打開,露出來的東西讓所有人都鬆了口氣,不是匕首,也不是綾紙做底的詔書,素色的紙背僅僅是普通的牒文。而內容更是讓人放下心來,隻是尋常的追攝行遣而已,不過是以蘇軾以詩文訕謗朝廷,提他入京審問罷了。儘管性質依然嚴重,但總算比賜死什麼的要好得多。
蘇軾渾渾噩噩的低頭領罪,當場脫了衣冠。
蘇軾認了罪,湖州便以祖無頗為首。暫攝州事的差事眼見著要做上好幾個月,暗歎了一聲,祖無頗上前對皇甫僎道,“禦史遠來辛苦,在下這就命人安排食宿,權且少待。”
“不必勞煩。”皇甫僎冷然說著,一個眼色過去,兩名台卒就抖開一條素練,將蘇軾的雙手給綁了起來。
庭中一片嘩然,祖無頗也驚問道:“這……這是為何?”
“身負上命,豈敢耽擱片刻?皇甫僎這就要回京複命。”
皇甫僎轉身就走,兩名台卒用力扯了一把手上的素練,蘇軾被拉了一個踉蹌,跌跌撞撞的跟著去了。
內院的屏門中開,在裡麵聽消息的蘇軾妻兒跑了出來,哭喊著要跟上去。
蘇軾的續弦王閏之抱著小兒子蘇過,長子蘇邁、次子蘇迨同追在後麵,滕妾仆婢一起湧了出來。蘇家的侍妾以美貌著稱,向來為同列所欽慕,但現在也沒有人去多看她們兩眼。皆是望著蘇軾踉蹌遠去的背影,陷入兔死狐悲物傷其類的情緒之中。
王鞏也跟著王家的人,臉色慘白,整個人都是呆滯的。蘇軾因詩文出了事,跟他相唱和的朋友恐怕也討不了好去。
此時消息已經傳到了外麵。
蘇軾喜歡遊宴,帶著妓女和樂班,湖州境內的風景名勝處處都有了他的足跡。一聽說蘇學士要設宴作詩,有空的都跟過去的湊趣。
幾個月下來,蘇軾的名氣在湖州大得沒邊,詩詞一首接一首,城中百姓也都喜歡聽蘇學士的新詞。這時知道蘇學士被朝廷捉了去問罪,一時都趕了過來,卻沒人敢擋著皇甫僎的路,隻能目送蘇軾被一步步的拉向城外,許多人都眼中含淚。
在一片混亂中,隻有祖無頗還保持著清明,先一步攔著蘇家的人。
“得派人跟著直史。”祖無頗提醒道,眼睛看著蘇軾的長子蘇邁。
蘇邁立刻就領會了祖無頗的用意,回身就對王閏之辭行,“娘,孩兒跟著父親大人在旁隨侍,必不叫大人有失。”
王閏之擦著眼淚,匆匆忙忙的點了兩個平日裡慣得用的仆人,“你們跟著老爺和大郎,好生服侍。”又忙叫人回去收拾衣物和銀錢,要讓蘇邁帶著。
蘇家上下忙忙亂亂一陣,當蘇邁帶著人跟上去時,蘇軾已經被綁著雙手拖到了官船上。皇甫僎竟然當真是一點不肯耽擱,當天就要往京城去。
跟在後麵,見著禦史台台卒拉一太守如驅犬雞,祖無頗不寒而栗,而皇甫僎最後投過來的深深一瞥更是讓他心底發冷——
這件案子小不了,可彆把自家栽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