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師交州大捷。
這個消息,幾乎在一瞬間傳遍了東京城中。
一開始,還有人半信半疑,都覺得毫無先兆的一舉功成,未免太過突然——告捷信使所經過的道路畢竟有限,但等到從宮中傳出消息之後,情況就不一樣了。
宋人的確厭武,可那是對西北二虜幾十年屈居劣勢的結果。王師連連敗績,當然沒有人會喜歡戰爭。若是能夠百戰百勝,又有誰會對戰爭感到畏懼?
多少人在讚頌著諸位將帥的功績,更有人即席賦詩,呼喚著王師在平南之後,能征伐北方。
而當王旁帶著這個捷報回家來的時候,王旖正在藏書樓中。
王安石為人邋遢,但他的藏書閣卻是乾乾淨淨的,連丁點灰塵都不見。上萬卷書依照著私家編訂的目錄,整齊的排放著書架上。
王旁快步的走進樓中,王旖聽到動靜,便舉著手上的一卷書冊,揚著給王旁看,“二哥,爹爹的這部《唐百家詩選》的手稿,怎麼不見了第七卷?”
二十卷的《唐百家詩選》是王安石還沒有入京時,集合了自己挑選出來的總計一千多首唐詩編纂而成。不過這部詩集並沒有收集李白、杜甫、白居易等名家的作品,也沒有孟浩然、王維、韓愈等人的詩句。
王安石放棄了詩集在世間多有流傳的名家,選取了名氣基本上都不大的若乾詩人的代表作,免得他們因為聲名不彰,而落得佳作失傳的結局,他在序中還說:‘欲知唐詩者,觀此足矣。’這一套詩選的刻印版如今國子監賣得正好,而王安石親筆撰寫和修改的手稿,更是隻有藏書樓中唯一的一套。
不過王旁那還有心思去在乎少了一卷的詩選,“這時候還找什麼第七卷!交趾那裡有消息了!”
啪嗒一聲,王旖手上的書卷落在了地上,她臉色煞白,顫抖的雙唇滿是緊張,“交趾那裡怎麼了?”
看到妹妹誤會了,王旁連忙解釋道,“贏了,官軍贏了,已經攻下了升龍府!”
王旖臉上的血色終於恢複了,忙著細問內情。
“因為被雨水壞了道路的緣故,安南經略招討司連著七八日派出的信使最後是竟是一起到的。”王旁將自己所得知的,今天白天時崇政殿中發生的事,原原本本的告訴了妹妹,更笑道:“要是提前知道章子厚和玉昆隨軍過了江,張方平也不會出來丟人現眼了。”
其實這段時間以來,朝堂的舊黨們,已經見韓岡當成了瘟神一般,連禦史們都聰明的不再去找韓岡的麻煩。無論遇到多大的麻煩,在韓岡的麵前,都是如同舉手可治的小事而已。也隻有張方平這位對如今的朝堂來說,已經是個陌生人的所謂元老,才會糊裡糊塗的去攻擊有韓岡參與的事務。
張方平與歐陽修在政壇上是死對頭。不過蘇洵、蘇軾、蘇轍父子三人還未知名時,卻是張方平將他們舉薦給當時的文壇領袖歐陽修。他在文壇名聲不惡,但在朝堂上卻是被人群起而攻。而現在他與西京的元老們一唱一和,卻是將自己的遭遇加諸新黨之上。
王旖可不在乎張方平怎麼樣了,她隻關心著丈夫的身體,還有丈夫的歸程。
“旖姐姐,官軍在交趾打贏了。”周南欣喜中滿載著興奮的聲音遠遠地就響起,從樓外傳進來,“官人快要回來了!”
周南從出外買菜的仆婢那裡聽到了一點風聲,就忙著過來通知周南。隻是沒想到王旁也在。尷尬的停住腳,斂衽為禮。王旁點了一下頭算是打過招呼,立刻就出去了,瓜田李下,這嫌疑他可不想背。隻在藏書樓中留下了王旖和周南兩人。
韓千六、韓阿李在王旖生的韓岡第五個兒子滿了三個月之後,動身返回了鞏州。這段時間裡,老夫妻兩人好生的將東京城裡裡外外逛了個遍,因為王安石和韓岡的緣故,他們倒也頗受禮遇。等到二老離開,韓岡的四位妻妾又搬去了相府中居住。
“想不到贏得這麼快。”周南欣喜的說著,“對了,還要去跟雲娘和素心說一說。”但她很快就憂心忡忡起來,“官人在交趾取勝的事到底是真是假?”
“方才二哥已經說過了。”王旖道,“等爹爹回來,就能確認了。”
等到王安石從宮中回來,已經是入夜時分。
在廳中做下,孫子和外孫都上來請安,雖然王雱的兒子年紀最大,不過韓岡家的長子韓鐘,卻總是更大膽一分,磕過頭,就趴在王安石的膝蓋上,揚起小臉:“外公,爹爹是不是贏了?”
“嗯!你的爹爹是贏了。”王安石將外孫抱起來,一本正經的與孫子輩說著話。不論是孫子還是外孫,他都是疼愛有加。而且有了女婿一家住進來,宰相府裡麵也算是多了人氣。
抱著孫子說了一陣話,王安石帶著王旁進了書房。
“玉昆是滅國之功,”王旁坐下來就興奮的說著,“等他回京後,正好可以幫著爹爹。”
“玉昆接下來幾年,多半是隻能在外任官了。”王安石沒有避諱什麼,這基本上已經確定了,“滅了交趾,章子厚回來後,一個樞密副使是少不了的。而玉昆居中功勞不讓章子厚,此番若是回朝,同樣少不了一個兩製官。……為父是宰相,中書門下同平章事,不可能讓玉昆去做中書舍人,他的功勞也不隻是一個外製官。隻可能去做內翰……二十五六的翰林學士。”
王安石說著,忽然抿起了嘴,唇邊的笑容有著讓人難以捉摸的味道。隻是說出口而已,但王安石還是覺得韓岡的境遇實在是不可思議。
翰林學士是踏上宰執之位的最後一級台階,王安石、王珪、馮京、呂惠卿無不是如此。可王安石做到翰林學士,是當今天子登基時候的事了,而曾布、呂惠卿和章惇雖然都比他早,可也是三十多快四十的樣子。二十五六的翰林學士,那他接下來晉身兩府又會是多少歲?
不循資升官,在一般官員眼裡就是新近。早間出了醜的張方平,他前日上表批評役法,裡麵還是口口聲聲的罵著眼下的新黨成員都是新近之輩。韓岡若是身登內製,不知會惹來多少議論。
而且自家的女婿功勞雖說擺在那裡,但年紀的問題,就算是天子也會感到忌憚。三十上下入兩府,幾十年的宰執坐下來,日後誰還能製得住他?
王旁當然不會懷疑父親的話,不過想了想,就笑了起來,“不過說起來,玉昆也不擅文辭,這個翰林學士做起來也不安穩。”
“司馬君實也不說過他不擅四六嗎?”王安石搖頭,司馬光說自己不擅長做四六駢儷的賦文,當然也無法代筆些詔書,但天子不照樣用他做了翰林學士。“更何況,不加知製誥的翰林學士也是有的。”
“原來如此。”王旁點著頭。不過他立刻又覺得納悶的問道:“那爹爹你今天心情不佳,就是為了此事。”
王安石沉吟了一下,對兒子道,“你可知道最近天子在福寧殿上的屏風親筆題了楊大年【楊億】的一首詩。”
王旁搖了搖頭。自家怎麼可能會知道宮裡麵的這等事,他管著在京糧料的庫務,問問三司的家底還有多少,他倒是能說出個一二三來。
“是哪一首?”他問道。
“《聞北師克捷喜而成詠》。前麵的都是空話而已,但最後的幾句——前軍臨瀚海,後軍縛閼氏。薊北沙塵靜,河南露版馳。河北諸父老,重睹漢官儀。”
這幾句氣魄倒是不小,但王旁聽著就覺得挺奇怪,“楊大年不是一貫的綴風月、弄花草嗎?這詩可一點都不像他寫的。”
“楊大年一直都是主戰的。澶淵之戰,他是與寇萊公【寇準】一同促戰。”王安石歎了一口氣,天子將這首算不上多出色的詩句,抄寫在寢殿的白屏風上,用意不言而喻,“收複燕雲諸州,這是為父平生之願,不過此事卻半點也急不得。”
先是韓岡以千五破十萬,如今安南行營又以萬人滅交趾。若是說交趾人太弱,那麼也有豐州和鄜延路,官軍對上黨項和契丹的勝績。
短短的時間裡,天南地北的一連串捷報,給人的感覺仿佛是在一夜之間,大宋就擁有了能壓製、擊敗甚至並吞西北二虜的強大軍力。
而天子本人也是明顯在這麼想著,對遼國的態度也是日趨強硬,從眼下的態勢來看,同天節的時候,遼國的使臣多半就不會受到與過往一般的待遇了。
王安石對此十分憂心。要按部就班的來才是,但皇帝偏不。趙頊舊日對契丹畏之如虎狼,隻是被契丹的使者訛詐恐嚇了一下,便割讓了代北的土地,這一樁事,也不過才過去了兩年而已。
瘡疤還沒好透,眼下就開始轉著攻打遼國的念頭了。才兩年的時間官軍不會進步這麼快,而遼國也不會極速衰弱,兩國的實力對比並沒有出現太大的變化。
王安石不禁暗歎了起來,如此變幻無定的心思,絕不是能做成大事的性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