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豐州和鄜延的戰事,以大宋官軍的勝利而宣告結束之後。京城之中,越來越多的人在議論著官軍會何時起兵攻打興靈,剿滅西夏。更有一眾人等,已經開始在想著收複燕雲來了。
儘管朝廷沒有公布,也沒有承認,在豐州的黨項軍中,隱藏著一隊遼國最為精銳的皮室鐵騎。而這一隊皮室軍,卻為官軍輕易剿滅,官軍甚至連損傷都沒有多少。
越來越多的證據表明,皇宋官軍已經擁有了壓倒西北二虜的強勢。如今在民間,大半百姓一說起此事,都有著一股揚眉吐氣的舒暢。
不過如今議論得更多的,還是正在鏖戰之中的交趾戰事。
從門州大捷的捷報飛傳京城之後,遠在數千裡之外的戰事,便成了京城人現下最熱門的話題。而前兩天,官軍已經攻打到了富良江邊,與退守升龍府的交賊隔江而望的捷報,更是讓京城中一下沸騰起來。
隻差一步就能滅國了,從太宗皇帝平滅北漢之後,百多年來,大宋都是以內守為主,哪裡還有舉兵滅國的記錄。
章惇、韓岡、燕達、李信這些將帥的過往功績,都給人拿出來在嘴裡嚼著。人人都在說著,有著如此戰績煊赫的名帥良將,拿下升龍府當不在話下。
每一間酒樓茶肆,都能看到一幫子閒人,在高談闊論著官軍該如何打過富良江,一個個仿佛都成了運籌帷幄的謀士,各種靠譜和不靠譜的議論在酒桌茶桌上飛來飛去。
“想不到還有說要讓飛船送人過江……當真是可笑了。”蔡京搖著手上的酒盞,“富良江豈是這般容易過的?”
“元長這話說的,官軍都已經打到了富良江邊,以章子厚和韓玉昆的心思,他們肯定是要殺去升龍府,將交趾王拿來京城。”與其對飲的上官均搖搖頭,“再不好過,還能比得上黃河長江?交趾現在可不是多餘的季節。”
“不是水勢如何?而是有交賊攔著。”
“官軍對上交賊,都是以一當百,前番可是有先例的。”
蔡京放下酒杯,正色道:“愚民無知,怎麼連彥衡兄也糊塗起來了。韓岡之前能在邕州大勝,那是因為交賊當時已是師老兵疲,再加上官軍出其不意、掩其不備,方才一舉功成。可如今南討交趾,整整耽擱了一年,交賊早有所備。”
“若當真有所準備,怎麼官軍這麼快就已經打到了富良江邊了?”上官均反駁道。
“彥衡兄,可知何為堅壁清野?”蔡京說道,“自從官軍攻入交趾境內,算得上大戰的,隻有一個門州……”
“元長!”上官均的臉上滿是難以認同,“難道忘了前天傳回來的捷報?”
蔡京微微笑了起來:“門州一戰,格斃的交賊主帥是乾德親叔,人稱洪真太子。而前兩天的捷報,說是大敗數萬交賊,斬殺的主帥又是何人?隻不過一個州官罷了!交趾有多大?一個州中就能點起數萬兵馬?不過是吹噓而已。實際上,門州之後,官軍再沒有與交賊主力交手過。”
上官均聲音便是一滯。
蔡京繼續說下去:“以現在的情勢看來,交賊的主力全在富良江對岸。如果小弟是李常傑,便會將江上的船隻全都毀掉或是收到南岸去。包括蠻部在內,總計十萬兵馬要吃要喝,交賊堅壁清野後,糧食哪裡來?而且還要設法過江,又要耽擱多少時間。”
“過江哪裡會那麼難!”
蔡京歎道:“交趾能渡海攻打欽、廉,他們的水師不會是擺設。”
“論工匠手藝,交趾如何能與中國相比。官軍打造的戰船,絕不是交趾人能抵擋得了!”
蔡京哈哈大笑起來,“造船哪裡有可能這麼容易!新伐下來的木料,要用三五年來陰乾,沒有木料,沒有鐵釘、沒有桐油、沒有絲麻絮料,哪裡能造得出戰船來?”
見上官均還是不服氣,他拋出了最為有力的一個證據,“想必章、韓二位招討在交趾如何處置當地人丁的手段,兄應該聽說了吧?”
上官均板著臉:“交賊擄掠漢人為奴,讓中國之人為其做牛做馬,也該有此報。”
如今官方的宣傳口徑,就是依照安南經略招討司的奏議,將交趾人在欽州、廉州、邕州的罪行,以及被擄去交趾的百姓所受到苦難加以宣揚,以維持複仇的正義性,明明白白的說是要以直報怨。隻是砍掉腳趾,已經是很寬宏大量了,而且動手的還是蠻部,官軍隻是作壁上觀而已,怎麼說都沒有錯。
“將叛賊魁首論以國法,但古往今來哪有問罪百姓的道理?都是脅從不問。外麵都說章子厚、韓玉昆這麼做著實痛快,可仔細想想,若是能將交趾百姓安撫,讓他們成為皇宋子民,哪裡會放棄?就是做不到,才會選擇放手,讓蠻部來清洗。不過這驅虎吞狼之計,一個不好就是養虎為患,故而又有了刖刑一策。”
蔡京歎了口氣,“為了日後南方安定,章、韓兩位,算得上是殫思竭慮了。可這些手段裡麵,能看得出他們有把握攻下升龍府嗎”
上官均一時無從辯起。
“雖不敢說升龍府肯定打不下來,但多半很難,一個不好,還能讓交賊扭轉戰局。現在也隻能指望章子厚、韓玉昆能見好就收,不要讓官軍儘數折在富良江畔。”
蔡京重新拿起了酒盞。
如果升龍府當真能打下來,這二人的氣運和手段,那就太過於驚人了。不過這世上,哪有這麼多好運的事。一國之都要是一萬人馬就攻下來,官軍都能打到遼國上都臨潢府去了。
他正這樣想著,就聽見樓下一片蹄聲響過,幾名騎手接二連三的從道路奔向宮城,人人高高舉起宣揚捷報的露布,從酒樓下飛馳而過,沿著他們經過的大街突然間暄騰起來,多少人在奔走呼喊,“官軍攻下了升龍府!”
“官軍攻下了升龍府!”
……………………
趙頊正在患得患失之中,章惇、韓岡能以萬人之軍勢如破竹的攻入交趾境內,他當然是欣喜欲狂。但危機也在其中,這一戰實在是順利的過了頭,順利得讓趙頊都在懷疑交趾人有什麼陰謀詭計在醞釀。
王安石這幾日臉上的憂色也是越來越重,一直都在為交趾的戰局擔憂。畢竟真正堪用的兵力隻有西軍和荊南軍總計不到七千人。而且攻入交趾境內,隻有寥寥數戰,李常傑、宗亶這樣知名的將帥都沒有出動,怎麼看是在故意吸引官軍深入。
天子、宰相都是同樣的想法,而兩府之中的其餘宰執也都不看好章惇和韓岡的冒進。交趾人堅壁清野的行動做得太明顯了,門州之後再無大戰。身為宰輔,他們得到的消息遠比外界要詳儘,如何看不出來交趾人的計劃?
隻是沒人能下定論,說官軍一定打不下升龍府。就連吳充也是一樣,他在韓岡身上馬前失蹄的次數太多了,隻能揪著章惇、韓岡的行事來批判和彈劾。
畢竟那不是一個兩個的問題,而是幾十萬人一齊受刑,可以說是史無前例,比起屠城還要駭人聽聞。雖然招討司設法將此事交由讓蠻部來做,而其中隱藏的用心也得到了天子的認可,但吳充實在是難以忍受,不過該說的早就說了,天子不理會也沒有辦法。
今天要議論的也隻是到底要不要下詔讓章惇、韓岡兩人相機行事,不要硬攻。不過從時間上算,詔令傳達過去後,若能過江肯定已經過江了,若過不了江,那麼以章、韓二人的才智,多半也會選擇及時撤軍,等到主力援軍到達之後,再次出兵交趾——就在二十天前,預定中的第二批四千援軍已經出發南下,而第三批則是因為河北局勢依然嚴峻,而要再等上一陣。
隻是這件事並沒有討論得起來,剛剛上京來的元老——知應天府、兼宣徽使的張方平,上殿之後,隻說了幾句公事,便立刻抨擊起了安南經略招討司的兩名主帥來:“章惇韓岡在交趾倒行逆施,不施仁義,仇怨將百年難解!日後交趾不順,舉兵犯境,二人豈能無罪?!”
趙頊心中不愉,臉色一沉,“難道交賊在欽、廉、邕三州大肆屠戮,這樣的仇怨隻要三年五載就能化解了?張卿豈不聞雖遠必誅四個字?交趾興兵十萬犯境,家家戶戶皆有出兵,論以國法,謀叛者株連三族,即以交趾論,其國中何人無辜?”
李乾德是得到大宋冊封的郡王,率土之濱的說法,更是不能否認。交趾是大宋的屬國,李乾德是大宋的臣子,交趾百姓也要受到大宋的管轄,如果附逆反叛,以宋律論罪,當然不能說有錯。
“如果當真是雖遠必誅倒是好了。”張方平搖頭歎道,“數十萬刑餘之人,必會對皇宋恨之入骨,所以臣才會說著怨恨會延續百年。”
隻要殺光了,便不會有事,但手尾不淨,仇恨便會代代流傳。沒人能想到張方平的意思竟然是這樣,連趙頊都愣了。
張方平板著臉,神色更加嚴肅,“招討司行事如此殘虐,將交趾男丁儘數施以刖刑,這豈能嚇阻交人反抗,隻會更增添他們的堅守之心,想要強行打過富良江去,官軍損傷必眾,也難見功成。且用兵萬裡之外,民夫轉運困苦,為中國計、為百姓計,還是儘早下令撤軍為是!”
呂惠卿心中冷笑起來,說過了半天,果然還是這個目的。
“陛下!陛下!安南招討捷報,官軍已破升龍府!乾德出降,李常傑畏罪自儘……”拿著捷報便興衝衝的衝進殿上來的石得一忽的愣了,為什麼前麵轉回頭來的張宣徽臉皮紅得發紫,眼神就想要吃了自己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