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京城,依然暑熱難耐。大街小巷中的酒樓茶肆,同樣是熱火朝天。
天下時局一向是京城百姓們討論的焦點,尤其是最近,談論得就更多了。酒桌邊的高談闊論,酒客們指點江山的模樣,仿佛一個個都是兩府宰執一般。
李複瞥眼看了一下繪著富貴連枝圖案的屏風一眼,薄薄的一麵紙麵,根本擋不住從隔壁傳來的聲浪。搖搖頭,向坐在對麵的範育、呂大臨無奈的笑道:“外麵都在說著這些事,多少天了,也不見個消停。”
“怎麼能不說?”範育笑道,“章惇和玉昆打退了交賊,俘斬萬餘。羅兀城又是穩穩的控製在官軍手中。盤踞豐州的西賊聽說今年就隻有三分之一的收成,糧草快要用儘了,支持不了兩個月。”
“還有江南。”李複又補充著,“那裡災情聽說已經有所緩解,今年的收獲情況也不算很差,道路上的流民人數大幅度的減少,終於算是撐了過去。”
呂大臨歎了一聲,“最想不到的是王中正在茂州竟然也贏了。”
王中正自帶著熙河路的援軍南下茂州,隻用了半個月的時間,就輕而易舉的踏平了叛亂的蠻部。前後五戰,斬首三千餘,破寨三十餘,降伏的部族有十六家。從這個數字上看,茂州蠻部可謂是元氣大傷,十年之內恢複不了。而有十年的時間,朝廷對茂州的控製早就已經穩固,再想舉起叛旗,隻會死得更慘。
天子一開始點了王中正的將,這不算奇怪。不論王中正到底是有能無能,隻要他參與的戰事,無一例外都是取得了勝利。橫山也好,熙河也好,都印證了這一點。這員福將,天子也不可能視而不見。隻是其他幾處都是由名臣良將所率領,勝也好、平也好,都不奇怪,而王中正區區一個閹人,隻憑福氣竟然也能取得如此大的戰果,著實讓許多人驚訝。
“那也是熙河軍精銳的緣故。”範育說道,“趙隆、苗履都是年輕一輩中難得的將才,還有一千上山跑馬的吐蕃騎兵,想輸給茂州蠻部都難。”
“如今禁軍兵強馬壯,想必不久之後就能北攻西夏,眼望燕雲了。”李複有幾分興奮,作為關學弟子,更作為一名關西人,看到大宋軍力強大,心中免不了有幾分歡喜。
“富國強兵啊……”呂大臨則是一聲感慨,“兵是強了,可這國呢?能不能支撐大戰的錢糧?”
僅僅用了半年的時間,大宋就從四麵烽煙、內外皆困的窘境中走了出來,一夜之間,不論是朝堂還是對於官軍的信心膨脹了起來。西夏隻能占據著偏僻之地豐州,麵對大宋對橫山的攻勢,甚至連更進一步的反攻都做不到,而契丹人也隻是動嘴皮子而已,到底有沒有膽量來進攻中國,為西夏撐腰,實情一望可知。
新法推行的目的就是富國強兵。從一開始這就是天子的唯一目標,熙寧以來,這四個字天下人早就是耳熟能詳。
因為連年災異,國庫消耗很大,富國暫時還不能說得理直氣壯,不過強兵卻已經是實打實的現狀。軍備精良,士卒堪用,也就是說王安石的新法,至少成功了一半。接下來,到底會是收複豐州,還是膺懲交趾,聽說朝堂之上依然沒有定論。不過更多的議論是能不能兩邊同時開戰。
“玉昆勝得太輕易了。”範育對如今朝堂內外的議論很是不以為然,“千五破十萬,斬首俘虜竟然有一萬之多。如今外麵都在傳說,隻要朝廷調選一萬精兵,就足夠剿平交趾、攻下升龍府了。驕兵必敗,兵事豈能視同兒戲。”
呂大臨與範育是同樣的看法,“交趾軍是兵疲師老,對南下的官軍猝不及防,加之內部有變,黃金滿反戈一擊。李常傑焉能不敗?換做了官軍攻入交趾國中,情況就要顛倒過來,一個不好就免不了全軍覆沒的危險。才出一萬兵,未免太過輕敵了。”
“不是有消息說,韓玉昆不日就要抵京了嗎?”李複笑道,“這事問他最清楚。先生門下弟子,論起用兵當以他為首,我等倒也不要為他多擔心。”
“希望韓玉昆能早點回來。”呂大臨抿了抿嘴,“他好歹通一些醫術,先生的病還要他來看一看。”
聽到呂大臨提起張載的病情,範育、李複都沉默了下來。張載在京中講學一年,在門下聆聽授業傳道的士子成百上千,正式列入門牆的弟子也為數不少。但就在這一年中,張載的身體也日漸的衰弱。天子派來的禦醫昨日開出來的藥方竟是藥性溫和的調養方子,根本就不是治病的。究竟是怎麼回事,其實弟子們都已是心知肚明。
“先生的病情必當無恙,想必很快就會痊愈的。”過了片刻,範育勉強的笑了一聲,轉過話題,“之前玉昆南下時走得太急,身邊連個幕賓都沒有。玉昆前一次來信也說了此事,軍中機務乏人參讚,另外邕州州學也缺人照管,最好還是要有幾個同門去幫襯著。”
“想必不少人願意去呢。”呂大臨搖頭。
李複臉皮一紅,其實他也想去。
韓岡眼下在張載弟子中,已經是獨占鼇頭,在官場中走得最遠。從眼前的情況來了看,身入兩府隻是時間問題。之前韓岡南下時的確走得急了,使得許多有心人沒來得及湊過去。當現在他已經成為龍圖直學士上京來了,不要他說話,多少人都要搶著來做他的幕僚,就算是南方的瘴癘,也嚇不退人。
“如果我不是有差事在身,倒想去南方走一遭。”範育是入京述職,與呂大臨和李複不一樣,“與叔大概不願去湊那個熱鬨,不過邕州州學,的確是乏人主持。今年的進士,用得全是《三經新義》,無論南北學中,都免不了功利之心。也隻有嶺南、關中之地,進士難得一中,方能放下這一心思。”
“邕州州學……”呂大臨皺眉想了一想,問道,“前兩天先生還說,玉昆寫信來求一篇州學學記,是不是就是這件事?”
“對!”範育點頭,“就是為新建的邕州州學來求的。”
“想不到沒去求他的嶽父,求到先生這邊來了。”王安石文名傳於天下,就算是張載的弟子,也不好說自己老師的文章能與王安石比肩,關學、新學兩家,比的是天人大道,而不是咬文嚼字的章句。
“大道不同嘛,先生已經是答應下來了”
“嶺南荒僻之地,當以教化為首。韓玉昆不修州衙,而興州學,眼光所見長遠。”呂大臨雖然沒有明說出來,當真是有幾分心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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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氣暑熱,騎在馬上的韓岡已經是汗流浹背。衣襟的背部,流出來的汗水曬乾了之後,接著又被汗水打濕,竟凝出了一層白花花的鹽霜來。隻不過他一點也沒在意頭頂上的炎炎烈日,在行人車輛稀少的官道上奔馳著,向著京城飛奔而去。
如果他在過穎昌後,就改為乘船順水而行,由惠民河入京,倒也不用吃這個苦。隻是京城之中,不論公事私事,韓岡都有許多要處置,等不及慢慢的泛水行舟。
半個多月前,蘇子元從京中返回,接下了韓岡代理的邕州知州的職務,而韓岡則是被同時抵達詔令召回京城之中。
十分乾脆的放下手中的事務,韓岡直接啟程上京。在經過桂州的時候,章惇也是送上了一番殷殷囑咐。兩人都清楚,如果要定下攻打交趾,就在他這一次回京了。
這個時候,三十六家溪峒剛剛攻入了交趾境內,從初步傳來的消息中可以得知,他們的收獲頗豐。光是解救出來的漢人,就有兩千多。韓岡許了一人五匹絹作為酬勞,一下子就散出去了一萬匹。不過這份錢朝堂上不論是誰,都不敢說花得不值,就算漲個數倍,都會點頭承諾下來。
不過韓岡隻知道南方的局勢。遠在邕州,收到的邸報都是一個月前發出來的,韓岡並不清楚,北方的局勢眼下究竟是如何發展。
如果要收複豐州,陝西諸部肯定要配合河東的行動,對交趾攻略的影響是肯定了。另外茂州的情況如何,韓岡也不能確定。就算贏了,趙隆、苗履帶去的那一批隊伍,也不可能調到南方來,必須要加以休整。
如果隻能動用京營或是河北軍,韓岡寧可不打這一仗,也不會領軍出征。他隻相信戰功累累的西軍,而不是幾十年沒有打仗,已經腐爛變質的京營軍和河北軍。
眼前的行人、商旅漸漸多了起來,就算是熱力驚人的正午,開封城周圍依然是行人如織,車馬如雲。百萬人口的大城市,就是輻射出來的餘暉,也能讓數十裡外的城鎮,擁有不遜於廣西諸州的人口。
擁擠的大道上,韓岡的速度也慢了下來。前麵一行車隊慢悠悠的向前走著,韓岡一時超不過去,也不得不保持著同樣的速度。這一慢,沒了迎麵而來的涼風,頭頂上的烈日就分外熾烈起來,
韓岡心中不耐,隨行的伴當連忙上前去,要前麵的車隊讓一讓。隻是騎著馬在車隊前領頭之人轉了過來,是個熟人——赫然是馮從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