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岡接旨叩拜之後,站起身來時,就已經不再是白馬知縣,而是提點開封府界諸縣鎮公事。
據韓岡所知,他現在的這個職位,一般是由正七品的員外郎一級的官員才夠資格擔任,他嶽父當年是任過群牧監判官之後,才又轉任此職。而以韓岡自己的預計,他結束了白馬知縣的任期後,應該是先入朝一兩年,再從知軍或是下州知州開始外任一任,接著再入朝任職,繼而再外放,才能得到相當於上州知州的職位。
如自己入官兩載即為朝官,或是王韶出外五年即升執政,又或是曾布、呂惠卿從京官到翰林,也隻用三年的那等機緣,其實是可遇而不可求,很難再複製。任官幾十年的官員,這等超遷的機會,絕大部分人是碰不到的,運氣好的最多也就那麼一兩次而已。韓岡並不知道他這算是第幾次了,但可以肯定,絕大多數的官員對他的經曆都少不了羨慕或是嫉妒。
升遷太快其實也是有麻煩的。漢武帝時,方士欒大謊言有不死藥可獻,武帝大喜,不但封其為五利將軍,還將公主嫁給了他,數月之間,就變得炙手可熱。但等到一年之後,謊言拆穿,欒大便登時被腰斬於市。眼下天子一下將自己連提數級,可見他對安置河北流民的心情有多迫切,若是不能讓其滿意,那結果肯定也是不會太妙。
不過韓岡從不怕附帶著好處的麻煩,現在趙頊既然肯給,那他就敢拿。
韓岡起身後,藍元震向著他一禮:“還請提點多多用心,無負天子所望。”
官場稱謂,正常的都是選高的來叫,不會有所差錯。韓岡原本的知縣差遣要遠小於本官右正言,所以基本上對此有所了解的人,全都稱呼韓岡為正言。而現在韓岡的府界提點要比正言級彆高,他自然就又被改稱為提點——這官場上的稱呼,半點也錯不得,否則就要得罪人。
韓岡則回禮道:“請供奉回稟天子,韓岡得陛下重恩,必竭心儘力,善撫流民,使之日後能安然返鄉,不至為陛下、兩宮之憂。”
藍元震笑道:“既得提點此言,元震便可安心回宮繳旨了。”
說是這麼說,但韓岡接下來肯定要挑時間進京一趟,直接麵見天子,陳述自己的應對方案。而且要儘早——
——府界提點的衙門馬上就要移到了白馬縣,雖然這代表著讓韓岡全權處理河北流民之事。但也因此,韓岡他也得耗費一段時間來搭建位於白馬縣的府界提點新衙門。
與此同時,韓岡還要處理好與同僚之間的人際關係——府界提點照規矩都是由兩人同時擔任——所以他要及早去京城,衙門遷移的事情不能全都交代給另一位提點處理,許多資料、檔案、籍簿都是工作上少不了要借助的,而措辦公事的人手,也要從東京城的舊衙門中拉出來一批。
事情不少,要操心的地方也多了很多,不過韓岡仍是精神抖擻,他很喜歡這樣的挑戰。
後院這時送來一大一小兩個包裹,韓岡示意下人遞給藍元震身後隨行的小黃門。
依照世間慣例,朝臣受詔之後,隻要不是貶斥,都要封一封禮金,或是銀錢,或是綢絹,來謝過傳詔的使節,並不能算是賄賂。韓岡本是要吩咐下人去後院取財物,但自己的這位夫人,的確是賢內助,不待韓岡說出口,就做得妥當。
“多謝提點。”藍元震收了禮之後,拱手又謝了一聲。
韓岡則道:“想必供奉此來,還有相度流民的差事吧?”
藍元震怔了一下,不意韓岡竟然直接說了出來。有些尷尬的點著頭,“……當然。官家也想了解一下提點安撫流民的手段。”
作為天子近臣,藍元震來白馬縣,他身上所負擔的使命,不僅僅是宣讀詔書,理所當然的還有更深入的察訪韓岡安置流民的情況。
這應該算是秘密使命,韓岡哪能不知,但他還是很乾脆的點出,他為流民做的一切,無不可對人言,無不可讓人查探。坦誠一點,就更能顯出自己的信心。
他抬手抱拳:“此事供奉還請自便,縣中各處供奉可任意查看。韓岡有急務在身,不克作陪。”
“不敢,不敢。”
藍元震連聲謙讓。他宣詔之後,就是一個內東頭供奉官而已,身上帶著管勾皇城司的差遣。韓岡什麼身份,藍元震哪敢讓他作陪?
向曾經有過數麵之緣的王家二衙內行過禮,藍元震帶著一同來的小黃門,還有一隊侍衛告辭離去,根本都不要韓岡安排人手引路。
天使告辭離開,韓岡出門相送。他的兩個幕僚則在後麵竊竊私語——遊醇還在縣學中——討論著這一任命。
“想不到提點晉升如此之快,當真是命數。”魏平真搖頭感歎著。隨著年紀見長,他對虛無縹緲的命運就越是信之不移,自己給人做了一輩子幕僚,都沒能混到一官半職,而韓岡卻似乎是毫不費力,時時刻刻都能撞到機緣。
“命數也是提點自己掙來的,換做是你我,都是在路上就咽了氣。”相處久了,方興看的出魏平真在想什麼,笑著安撫了一句。又道:“若能提點能將流民一事妥善措置,等旱情消退後,甚至可以再進一步!”
魏平真則是乾笑了兩聲,道:“詔書中並沒有說白馬縣由誰來接手,看來得讓侯縣丞來代管政事。”
方興冷笑著:“府界提點的新治所就在白馬縣中,想必侯敂知道該怎麼做。”
官員職位的交接,有兩種不同的情況。如果即將離任的官員事先已經定下差遣,正常的手續就是將手中的政務交割給副手代管。若是沒有定下差遣,還要到京中守闕,那就得等到新官上任之後再親自交割。韓岡現在既然已經接下了新的任命,那麼白馬縣中的事務,就得交割給縣丞侯敂來處置。而以侯敂的識趣,不會做出蠢事來的。
“提點既然已經接旨,這兩天肯定要去京城走一遭。”魏平真說道,“入宮請對自不必說,王相公和孫知府那邊,提點也都要去見一麵。”
“孫永……”方興沉吟道,“他是潛邸中人,可年過五旬方得為開封知府。而提點才二十出頭,不知他會怎麼看提點。”
“孫曼叔為人中平寬和,行事頗正,勿須擔心。”魏平真對現任開封知府有所了解,同時也不喜歡方興這麼說人,他舉例道,“之前提點動用常平倉存糧,他也沒有從中阻撓。”
韓岡和王旁這時正好回來,聞言就笑道:“孫曼叔那邊的確不用擔心,見一麵而已,我又不與其爭權,為國儘力,想必仁人君子都不會在這時候扯我後腿。”
韓岡在東京城時曾見過一次孫永。他任白馬知縣,沒有有不去拜見長官的道理。去年見的一麵,雖然隻是泛泛的儘了一番禮節,寒暄了一陣便告辭了,並無深交,但現任開封知府還是給韓岡留下了不錯的印象。
這半年來,韓岡在白馬縣的一番舉措,雖然有天子和王安石做後台,但孫永怎麼說也是頂頭上司,有資格和充分的理由插手,但他並沒有拖後腿,讓韓岡一切布置得十分順利。隻是這一件事,韓岡就要承他的人情。
但韓岡的話,卻也提醒了兩名幕僚另一樁事。方興皺起眉頭,擔心道:“既然是提點府界,總不能隻管著白馬一縣。可那些知縣不知道會怎麼想,說不定其中會有人不樂提點見功。”
魏平真這一回則點頭表示同意:“世間君子少而小人多,開封赤畿二十餘縣,其中妒賢嫉能之輩必不會少。”
王旁一聽心驚,連忙對韓岡道:“玉昆,此事不可不慮!”
韓岡則不以為意,“做人做事最忌的就是亂伸手,我也沒空將手插進縣中事務裡去。將天子關心的事情做好就夠了。”
韓岡沒餘暇與開封府中的二十多個知縣打擂台,燒火也好,爭權也好,並不是眼下的急務。隻要將流民營仿照白馬縣的製度在開封府中建起來,不讓大股的流民進抵開封城下,就算完成了趙頊交代的任務。屆時就算自己沒有因功升遷,坐穩位置也是肯定的。到時候,地方上的知縣們,搓扁捏圓全都憑自家的心情了。
“在京庫場要抓在手上。”韓岡知道何為重點,“不論糧庫還是草場,皆不涉縣中事務,要掌控住也容易,而有了糧食,指揮流民就方便了。先顧著府中庫場,日後再論其餘。”
“恐怕還會有人不知好歹。”魏平真搖搖頭。他已是五十歲的人,世間的人和事,他見過的和看過的,不知有多少。韓岡的際遇實在太招人嫉恨,若有機會,想讓他跌個灰頭土臉的絕對不在少數。那等心懷詭譎之輩,也不會放過眼下的時機。
“這沒關係。”韓岡則是咧嘴一笑,笑得溫雅醇和,如同此時的春風:“那時候,會讓此輩知道我韓玉昆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