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旁騎在馬上,穿梭在東京城洶湧的人流中。
市麵上的情況比往年要差一點,但想及大災之年,而綾羅綢緞依然大賣特賣,還是顯得過於奢靡了。
由於呂惠卿的手段,魏繼宗已經下了開封府詢問,因而曾布幾次在天子麵前說不能與呂惠卿共事。此舉太過於失態,他排斥一同奉旨根究市易司弊病的同僚,而且還是與其在爭奪權位上的唯一對手,如此行事就不免讓天子有所聯想。曾布之前對市易務的指摘,以及對呂嘉問的彈劾,是否可信就值得商榷了。
至少以王旁看來,他父親這一邊已經暫時穩定了形勢。而韓岡托他傳的話,王旁回來後也跟父兄提過了,很乾脆的要錢要糧,同時也直說以白馬縣的條件,最多也隻能安置住十萬流民。
是擴大韓岡職權範圍,還是將處置流民的工作收歸開封府,將這個選擇交給父兄來處理,王旁隨即離府外出。韓岡另外還托付了他一件事,要他查看一下東京城內外的流民情況。
京畿本來就受災,當然不會沒有流民。最近一段時間,河北南下的流民被擋在白馬縣中。從每天過河的數量來看,韓岡之前的一番布置,至少在五月份之前,從河北抵達京師的流民都能安置下來。
不過河北今年的收成可以說是完蛋了,一過五月,新糧補充不上,河北流離失所的災民數目將會有個爆發式的增長——這個詞彙是韓岡說出來的,王旁覺得很是形象——魏平真和方興都推測,南下的流民數量將會是現在的三倍到五倍。
出了城南的西側偏門戴樓門——這是俗稱,門洞頂上的門額刻著的是安上門——大約一裡多地,在蔡河邊上,搭起了一座座粥棚。有官府出麵設立的,也有一乾富戶所建的。長長一列,差不多排出有半裡地。
在粥場外,人頭湧湧的場麵很是擁擠。而災民們衣衫襤褸的樣子,看著讓人心中惻然。但粥棚前流民的數量,遠遠小於王旁的預計。他沿著蔡河一路看過來,現今設在城南的幾個粥場周圍,差不多有兩千多人的樣子。如果其他幾麵都是這般數目,最多也不過萬人左右。比起白馬縣的流民人數,根本算不了什麼,而日常東京內外的乞丐也差不多有數千人。
而且開封城外流民如此慘狀,乃是開封、祥符二赤縣的知縣不作為的緣故——開封府直管城中,城外歸於縣治——開封終究還是富庶之地,各縣又都備有倉場,賑濟本地災民還是綽綽有餘。如果他們能有韓岡一半用心,這一乾流民早就處置完畢了。
王旁不屑的撇著嘴,換作是自己來處理這些流民,也不會出現眼下的場麵。
抬頭看看天色,王旁調轉馬身,返身回城。今晚在家中住上一夜,明天就要趕回白馬縣去。雖然很是忙碌,但王旁覺得這樣的生活,比起鬱悶在家中要好得太多了。
逐漸近了城門,王旁不經意間看見一名身著綠袍的官員站在門洞中的耳室前,對著一名軍漢不知在說些什麼。
王旁眼睛尖,一眼之間就看清了那人的相貌,到了城門前返身下了馬,走過去拱手問道:“可是介夫兄?”
那人三十上下,已進入中年,相貌樸實,矮小黑瘦。他抬眼看著王旁,抬手回禮:“原來是仲元啊,鄭俠有禮了。”
麵對宰相之子,鄭俠的態度平平淡淡,毫無熱情,並不像與故舊見麵的模樣。
但王旁和鄭俠的確有舊。王旁本來並不是擅長與人結交的性格,可安上門的監門官鄭俠鄭介夫,是他老相識,見了麵理所當然要打個招呼。
當年王安石在江寧府時,鄭俠隨著監江寧酒稅的父親也就在江寧讀書,便拜在開門授徒的王安石門下,算是王門弟子。隻是鄭俠的政治傾向,卻與王安石完全不同。
兩年前,王安石曾想大用鄭俠,將其從光州司法參軍調入京中,隻是一見麵,鄭俠就滿口的要王安石儘廢新法,所以就被安排了一個監門官的差事。
到了去年,王安石要編訂《三經新義》,估摸著鄭俠這名學生經過了一年的時間,想法應該變了,就準備招他進經義局中編纂新義,但鄭俠再一次向王安石提出要廢新法。王安石也隻能無可奈何的放棄了。
可不管怎麼說,王安石對鄭俠這名學生還是挺看重的。監門官的職位雖然不高,終究還是在京城中,可見他還是有著任用鄭俠的想法。
鄭俠的固執,王安石能夠優容,畢竟不同於與舊黨元老,爭執中參雜了太多的私人利益。對於理念上的堅持,在年輕的官員中尤其多,不比沉浮宦海多年的老吏,人都磨礪得圓滑了。而禦史台中儘用年輕資淺的官員為禦史,也就是因為這個道理。
王旁知道父親的想法,所以見到鄭俠也並不疏離。
寒暄了幾句,鄭俠神色一凜,突然問著王旁:“仲元從城外來,不知蔡河邊的流民有沒有看到?”
王旁點點頭:“看到了。”
“不知以安上門外的流民之眾,仲元可有什麼想法?”鄭俠冷然問道。
“此豈為多?”王旁搖搖頭,“若開封、祥符二縣措置得力,不過數千人而已,早就該安置下來了。若論流民人眾,還是白馬縣那邊多一點。”
“白馬縣的流民很多?”鄭俠神色一動,立刻追問道。
“是啊,已經有五六萬了。小弟這一段時間都在白馬縣中……”
王旁話說到一半突然停了,他本想說說自己在安置流民上的功勞,但這麼若是這麼說就顯得是太過自吹自擂了,做人應該謙虛一點。
而鄭俠眼神忽而轉利,沉下了臉。
……………………
白馬縣中的流民越來越多,人數之眾,已經遠遠超過縣中弓手、衙役的管理能力。冉覺幾天來已是叫苦不迭,求著韓岡早一點出手。
對於這樣的情況,此事最常用的手段就是籍民為兵。將流民中武藝精強的那一部分給收編下來,花錢給養著。不然一旦流民舉事,作為中堅的力量,全是這等人。不得不說,這是個好主意好辦法,能用錢糧來解決的問題就不是問題,總比出了事動起刀兵要強。隻是韓岡現在還沒有這份權力。
知縣與知州同為親民官,除了級彆不同以外,最大的區彆,就是知州有兵權——如秦州知州會兼著經略安撫使那樣,基本上都會兼著一個武職——而知縣沒有。知州知府可以直接籍民為兵,但知縣就沒有資格。
所以韓岡現在就想著,究竟是將流民編組成臨時的保甲,將其中精壯組織起聯防隊;還是再等上一兩天,等王旁那邊將話傳到,有詔令為憑,來籍民為兵。
不過第二天一早,東京城的方向便來了帶著詔書的天使,奉召而來的是天子身邊的侍臣藍元震,讓韓岡不需要再多想。
“……以右正言兼集賢校理、知白馬縣事韓岡,權發遣提點開封府界諸縣鎮公事,措置畿內流民……開封府界提點司並徙往白馬縣……”
白馬縣衙之中,藍元震抑揚頓挫的念著詔令。韓岡聞言卻是一愣,一時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提點開封府界諸縣鎮公事,這是王安石當年曾經擔任過的職位。從職權範圍上來看,相當於外路的轉運使兼提點刑獄使,隻是管不到東京城中。但開封府界,除了東京城,其餘諸縣、諸鎮刑獄、盜賊、兵民、倉場、庫務、溝洫、河道等事,皆由府界提點來主持。權限要遠遠大過一個滑州知州。
韓岡在白馬縣辛苦了數月,一樁樁未雨綢繆的事項做下來,在流民當真開始大舉南下之後,他的這一番布置,不但證明了自己的能力。也為他爭取更多的職權鋪平了道路。
隻不過,權力不是這麼容易能到手的。
主持安撫流民之事,肯定要有一個名目。恢複滑州那是絕不可能,才不過一年的時間,就複歸原狀。朝令夕改,等於是在當初同意這一項行政區劃改變的朝堂諸公臉上拍拍打打,而且也會讓原屬滑州的三縣百姓同聲反對。
所以韓岡原本以為朝廷最多給一個臨時的差遣,如察訪使、巡撫使、管勾府界災傷賑濟安撫事之類的官職。在此之前,無論是太宗、真宗、仁宗,還是今時,都有類似的任命。有先例,有故事,隻要天子和宰相都相信他韓岡的才能,要得到這個位置,並不算困難。
但韓岡決然沒有想到,天子竟然讓他來做府界提點。隻看以他從七品的品階,還要加上權發遣的前綴,便可知這個職位至少相當於上州知州的等級。雖然還夠不上望州或是次府的那一級,但也是實打實的知州資序了。
開封府中並無通判,知府以下,就是兩判官兩推官,而韓岡監察京城之外諸縣鎮公事,其權位僅次於知府,尤在推官、判官之上。而且天子甚至下旨將治所移到白馬縣,等於就是給了韓岡便宜行事的權力,讓他措置流民時,不至受到開封知府的乾擾。
得到的遠比想像的要多,多到讓韓岡猶豫著該不該接旨的地步。
看著韓岡挺著腰,久久沒有動作,藍元震心叫糟了,以為韓岡要辭了這份詔令。忙著催促著,“韓正言,如今天下遭逢災異,流民遍道,官家夙夜憂歎,兩宮亦是不安,但憂生民安撫不及而致亂。正言之才,天下聞名,官家遂以重任付與正言。還請正言勿要推辭,速速接旨,無負天子之望!”
韓岡回過神來,一聲歎道:“為人臣者,君憂臣勞,君辱臣死。今諸路逢災,天子、兩宮寢食不安,韓岡何敢置身於外,而不鞠躬儘瘁以報?此詔韓岡不敢推辭,韓岡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