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掉的,不隻是宿衡校官的腦袋,也包括他的身軀。
他消失的是如此乾淨,以至於周圍不少人都在懷疑,是不是說之前在那裡暴躁發怒,又周密安排的主官,隻不過是人工智能的把戲,甚至隻是他們心頭的幻覺,從來就沒有真正出現過。
大家普遍怔忡,反應斷片,不知該如何是好。
隻是這種事情,在向儕醫官這般專業人士眼裡,雖也頗為驚悚,卻還是能夠做恰到好處的聯想。
話又說回來,向儕醫官本人絕對不想做這個聯想。
都怪師範發的警示信息……
此時,他口鼻之間的腥甜粗糲氣息變得越發濃重,以至於有一種感覺:
是不是他全身上下所有肌體血液,都滲透了這樣的氣息,而且在迅速的感染同化之中?
這麼猛?
哪怕是心裡頭已經有了準備,可這麼猛烈的侵蝕,還是超乎了向儕醫官的想象。
並不是說,這場變故引動的孽毒汙染不可抗拒,問題是,孽毒侵蝕的通道就是人的思維,尤其是那種準確對應的思維和想象。
越是專業人士,就越可能受到暴露汙染。
而在他這種層次能夠應對的手段,極其有限。
一念至此,向儕醫官心血下沉,心跳速率卻是暴增,同時又遍體生寒,哪怕是胸前“火種”的熱量透入心肺也不能夠緩解,反而形成了某種衝突,錯亂上頂的氣息直接扼住他的喉嚨。
偏偏這個時候,受職業道德驅動,他必須要將自己的判斷及時出口:
“孽夢交互!”
他自己都聽不清楚話裡的內容,而這麼一嚷,火種供能的內息不可避免地散亂,冰寒浸透,整個身體都麻木起來,人就僵在原地,無法動彈,眼皮發沉,都快睜不開了。
而這時候,半合的眼皮之外,忽然有光亮透進來,同步到達的是與胸前“火種”同樣性質,但更加強勢的熱能。
熱量透體而入,不再隻是影響心肺胸腹,而是瞬間貫通全身,四肢百骸無所不達,隨即規整了他近乎散亂的內息,給予了自身“火種”更多的支持,又在周圍環境中喚醒了多源頭的共振。
那是其他醫官胸口的“火種”給予的回應。
向儕醫官勉力睜開眼,看到了升羽校官龐大身軀輻射出來的熾白烈焰。
那不隻是他自身迸發的力量,似乎還牽引了他下屬突擊隊標準陣列形成的領域力量。正是這份力量及時輻射開來,又與周圍醫官們的“火種”遙相呼應,穩定了局勢。
不過,要控製住目前急轉直下的局麵,隻是這些是不夠的。
這一刻向儕醫官看到羅南,事實上這時候羅南也向他看過來。
後者身外近百個“切分儀”嗡然浮起,繞體飛行。
向儕醫官心裡頭一時大急:這種時候怎麼還能用近乎違規操作的乾涉手段?
他想要阻止,喉嚨裡麵卻是乾啞刮痛,很難再發聲。
幸好也是在這一刻,他所處的甲板上,也包括這個小型車隊所在區域,有明透的光芒輻射出來,以至於厚厚的金屬甲板在這一刻都好像變得透明。
這當然是錯覺,但確實讓人心氣一振。
因為這證明了,本片區域的光軌傳輸沒有問題,而且在這樣要命的關頭,艦載“璿晶陣列”的加持力量及時到位了。
向儕醫官心神一鬆,整個人差點向前撲倒,終究沒有撲下去,兩邊都有人扶住。
一邊是一直負責他安全的內衛人員,另一邊則是趕過來的羅南。
沐浴在“璿晶陣列”的光芒裡,向儕醫官多少恢複了些狀態,喉嚨也不那麼難受了。
他勉力揮手,想把那邊那些惱人的“切分儀”蚊蟲揮開,並嘶啞著嗓子開口,告誡羅南:
“彆作……”
也是這個時候,周圍的空氣、飽和式灌注的光波猛然抖動,然後才是一記勉強可以辨認出來的喝叫。
向儕醫官聞聲身體巨震,心頭卻是猛然一鬆,脫口而出:“朽斷意!成了咳咳咳……”
哪怕喉嚨狀態有所好轉,這一下子太過激動,也把他嗆得再說不下去。
羅南沒聽明白,但他同樣分辨出來了喝聲的源頭。
抬眼去看,見到的卻是一直以來以從容溫雅形象示人的藍鏃教授。
這一刻他雙手高舉,雙腿岔開,用顯眼至近乎可笑的姿勢大聲喝叫:
“Dong!”
其本音肯定不是這個,但此時此刻,受其影響震蕩的空氣、甲板、車輛乃至光波等等,形成了各工各樣的雜音,又彙聚在一起,震動羅南耳膜,使他一時間很難分辨出原有的音色。
同時震動的,還有羅南五臟六腑、四肢百骸,整個形神框架,包括他駕馭的近百枚“切分儀”以及相應的乾涉結構。
“切分儀”劈嚦啪拉掉了快一半。
羅南卻沒有理會,觸及他形神框架的震動,反而讓他理順了關鍵信息,排除掉雜音,大致判斷出原有的音節是哪個。隻是他沒能在第一時間找到天淵通用語裡麵與之相對應的字音……但也沒有相隔太久。
日漸紮實的知識庫,自動跳出了相關答案:
不是天淵通用語,而是禮祭古字。
如果不計較語義缺漏,強行翻譯,大約就是一個“斷”字。
藍鏃教授也懂得禮祭古字嗎?
唔,發音不是特彆準……也許?
由於禮祭古字高度凝練,這個字本身又有錯位、隔離、無思無想等數十個羅南母語需要額外加以注釋的複雜含義,並在不同的、嚴謹且苛刻的應用模式下分彆呈現。
以羅南當下的禮祭古字造詣,既然知道了是哪個字,又知道具體的音節,也就完全可以倒推出其發音的“前置”究竟包括了哪些,相應的,其定義趨向和目標也就清晰可見。
於是羅南嘗試了一下,然後就確信,就是在這個特殊的“斷”字作用下……嗯,肯定也摻入了“火種”“璿晶陣列”的加持,剛剛在他和現場所有人腦子裡麵流過的那些個關鍵概念,已經與大腦內的概念網絡斷開了鏈接。
更確切地講,人們能理解其確切的意思,但是進一步聯想延伸的能力,卻是消失不見。
哪怕就是已經有準備的羅南,也隻是在想“夢網”“孽毒汙染”“夢神孽”……他想的已經足夠多、足夠深入了,但後續的思維總是在那一聲餘波猶存的震蕩中連續錯位扭曲。
好像是一串銅錢,本來是一整掛的,然而繩索朽斷,原來的聯係就很難再重新接回去。
至少這時候很難。
羅南一時間有些恍惚,但很快,他轉過頭去。
便在這片璿晶陣列加持光芒充分覆蓋的區域邊緣,一個踉踉蹌蹌的人影,在光芒中掙紮著,想要走出去,卻在邊緣處左搖右晃,一個沒站穩,身子打了個轉,仰天摔倒在地。
他很快又掙紮著坐起,正好是麵向著羅南這個方向。
不知這人什麼時候出現在那裡,其渾身焦黑,好像剛剛從火堆裡麵滾了一圈出來,麵目扭曲模糊,事實上他的整個身體也不是那麼凝實,貌似一直有火焰在他身體裡麵灼燒,時不時就有光芒露出來。
不過,羅南還是從“卡牌”映射中確認,這人就是宿衡校官。
按照正常的思維,實在很難想象,這樣一個人是如何從那套雙層裝甲中出來,又落到這般田地。
剛剛變故發生的太快,整個過程又極其詭異,哪怕是羅南,也不敢說捕捉到了每一個關鍵細節,隻能大致判斷,這是一種虛實間的轉化。
至於誘導轉化的關鍵刺激元素,應該是某種特定概念思維的流轉。
是因為夢……夢神孽之夢。
至於如何影響乾擾這套思維流轉進程,顯然是因為藍鏃教授。
那一聲明顯屬於禮祭古字體係應用的大喝聲,硬生生截斷了人們思維的流動脈絡,並借助璿晶陣列的力量,壓製了這一場致命夢境的持續生發和擴散。
羅南這樣想著,卻聽到宿衡校官拿出和之前幾乎沒有差彆的腔調,怒聲喝罵:
“夢網怎麼斷開了?這種時候怎麼能斷?
“維修組呢?跟我來,無論如何先頂上去!
“先從我左手邊開始……”
他的聲音越說越嘶啞,越說越荒腔走板,他猶自渾然不覺,說著說著,忽然又是一頭栽倒,這回再也沒爬起來。
璿晶陣列的光芒之下,人們一時緘默無言。
升羽校官猛過頭來,大聲道:“藍教授……”
藍鏃教授默默上前,這一下子倒是讓其他人醒悟過來,身邊跟著的專業醫官們慌忙都衝上去,借著璿晶陣列傳輸過來的加持力量,嘗試對宿衡校官開展急救。
向儕醫官也想起身來著,結果沒等羅南使勁兒就又癱坐回去。
羅南就揚聲招呼醫官,彆忘了這裡還有一個傷員來著。
此時,向儕醫官也算是放鬆下來,長長吐了一口氣:“所以說,和夢神孽打交道,腦子絕對不能轉太快。”
大致明白了前因後果的羅南,“哦”了一聲,不置可否。
向儕醫官卻很鄭重的看向羅南:“你確實是個天才。”
羅南不解。
向儕醫官則言之鑿鑿:“經過這一件事,就可以確定,你是小行星戰場上頭一個確認‘夢神孽’存在的人——我記得師範說過,‘役光神鳥’剛放飛的時候,你就確認了,然後還向上級發了郵件。”
是軍事技術反饋通道。
羅南勾了下嘴角,沒有應聲。
向儕醫官喋喋不休:“當然,最重要的是你猜對了,而現場這麼多人,包括你在內,又都是這個事實的驗證者,這就沒跑了。”
說著,他苦笑著向後仰倒,大字形癱在地上:“可這樣一來,麻煩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