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瑀與僧人金允候回到驛館這一路上,並沒有看到大街上出現什麼混亂景象,而昨夜裡他們死的那近一百人,就像是一塊石頭無聲無息的掉進了水裡,絲毫沒有掀起任何的浪花。
會寧府的百姓一如往常,完全沒有受到絲毫的影響,官府在一大清早把那些屍首帶走後,也像是就沒事兒了一般,仿佛昨夜裡死的不是,而是一些雞鴨一般。
甚至就連宋人的驛館,也像是什麼也沒有發生一樣,就在他們準備從宋廷驛館附近離開時,甚至還看到了府裡的下人一如往常的出門采買,也看到了一些下人神色如常的來來往往,昨夜裡發生的事情,好像就是一場夢一般,完全沒有人在意,也沒有宋廷的人前往會寧官府報官。
崔瑀與僧人金允候卻沒有因為這平靜的景象而感到輕鬆,相反,從他們離開宋人驛館開始,兩個人的心頭都有些沉甸甸的感覺,就仿佛眼下的平靜……隻是暴風雨前的安寧。
向崔忠獻稟報了今日一早看到的情況後,崔忠獻當著其子與僧人的麵,陷入到了沉思中,過了半晌才長歎一口氣:“與宋人的梁子是否就此結下了?宋人真的那麼強悍?”
可以感覺的出來,崔忠獻的語氣中除了遺憾之外,更多的是不甘。
崔瑀看向其父,而後又望向金允候,這時候,他自然希望金允候來替他解答他父親的疑惑,而不是由他來說,畢竟,昨夜裡提出主動招惹宋人這個提議的,可是他崔瑀。
“宋人強悍是事實,但若是左相與金人聯手,也不是沒有一戰之力。”僧人善解人意的替崔瑀解釋道。
“但經過昨夜一事兒後,那完顏珣還會堅定與我們聯手的選擇嗎?”崔忠獻皺眉問道:“得罪了宋人,也就使得我們在金人跟前沒有了餘地,眼下……可就隻剩下與金人綁在一起這條路了。”
一臉平靜的僧人金允候,忽然抬起眼皮,看著心事重重、緊皺眉頭的崔忠獻,想了下後說道:“左相……莫非有與宋人交好之意?”
“完顏珣一直在拖延,可我們拖不得了,若是久拖不決,我們怕是真要大勢已去了。我秘密來到會寧,本意是想要與金人儘快結盟,以此來對抗皇帝對我們的打壓,可眼下……我感覺完顏珣像是察覺到了什麼。”說道此處,崔忠獻又是長歎一口氣,老謀深算的臉上寫滿了凝重,搖著頭繼續道:“我不能在會寧府跟完顏珣久耗下去,時間一長難保皇帝不會發現我不在都城。”
“可……可昨夜裡我們剛得罪了宋人,那燕王會放下成見與我們結盟嗎?”崔瑀此時覺得,昨夜裡的舉動有些太過於欠考慮了,甚至是有些弄巧成拙了。
僧人金允候跟崔忠獻俱是看了一眼崔瑀,而後兩人相視一笑,崔忠獻並沒有打算解釋,他相信,金允候會幫自己解釋給自己的兒子聽的。
果不其然,金允候在崔忠獻端起茶杯時,便向崔瑀解釋道:“在國之大事的利益麵前,任何的恩怨都可以被忽視,何況……隻要左相誠意足夠,能夠給出的利益讓宋廷燕王心動,那麼昨夜裡的事情,都可當做沒有發生過。”
“正所謂宋人常言的那句話:沒有永遠的朋友,也沒有永遠的敵人,隻有永遠的利益。”崔忠獻並沒有責怪自己兒子的意思,何況昨日裡崔瑀的建議其實他也是讚同的,隻是他們都沒有想到,宋人的強悍遠遠超乎了他們的想象,自己麾下的精銳在宋人麵前竟是如此不堪一擊。
崔瑀聽的是連連點頭,但心裡頭並不認同,宋廷燕王真會不計較昨夜裡的衝突,會同意與高麗結盟。
宋廷或許前些年並不是十分強盛,甚至在高麗向來都有弱宋一說,可這幾年來,自從那燕王開始力主北伐起,宋廷就像是換了一個人似的,在麵對當年給予他們無儘羞辱的金國時,竟然是能夠連戰連捷,甚至到如今,連金人當年原有的疆域都占據了許多,而且更是一舉把金人給趕至了關外,半步都踏不進中原。
所以如今在崔瑀看來,宋廷若是一個天仙兒似的沒人的話,那麼如今想要跟宋廷結盟的他們,就如同是癩蛤蟆,而且經過昨夜之事兒後,崔瑀雖然沒有身臨衝突當中,可即便是如此,他麵對宋人已經不像之前那般有信心了,甚至可以說,如今在麵對宋廷以及那燕王時,崔瑀心中已經生出了連他自己都沒有察覺到的濃濃自卑感。
在崔瑀的注視下,崔忠獻在放下茶杯後,對著金允候點點頭,隨即說了句一切有勞大師了,金允候便含笑行禮離開,廳內也就隻剩下了崔忠獻父子二人。
不敢想象在高麗國權傾一輩子的父親,如今在高麗竟是大勢已去,崔瑀依舊是有些不信的問道:“父親,王瞮真的敢在朝中把您怎樣嗎?他就不怕若是對您打壓下去,引起其他掌握兵權的將領不滿?”
“雖然王瞮如今還不敢公然與為父撕破臉麵,但……這些年來,王瞮一直隱忍不動,已經不知有多少人已經被他暗中拉攏了過去。為父在朝堂之上向來號稱有十二大將、十七謀士、二十四忠臣孝子,可自那次朝堂之上王瞮公然質問為父之後,在第二日敢不懼王瞮之怒,依然來府邸的隻剩下不到一半。”
“但……兒子以為那些沒來的就不一定都是被王瞮在暗中拉攏了,譬如……。”崔瑀有些不同意的說道。
“不錯,我兒如是想並沒有錯。自那日之後不再瞪我們府邸的並不一定就是背叛了為父,那些不懼王瞮警告,在第二日還敢公然來府邸的……其中何嘗又沒有被王瞮拉攏之臣?”崔忠獻朝堂混跡一輩子,顯然更為深知朝堂之上的爾虞我詐,笑看著崔瑀道:“如今為父以身體有恙需在府中養病為由離開都城,更是一個人都沒有通知,你可知,就在為父離開都城不過三天時間後,就有好幾個為父麾下的大將、謀士、忠臣孝子天天登門,想要看望為父。可他們真的隻是關心為父是否無恙嗎?”
崔瑀搖著頭,猜測著道:“您的意思是,這幾個人可能是皇帝差遣過來的,是讓他們來查探父親您的虛實?”
“自然,王瞮也希望借此機會查探為父是否還在都城。與完顏珣聯手,助其謀朝篡位一事兒,讓王瞮也意識到了他皇位是否穩固的問題,加上王瞮年邁,這幾年又想著禪位於王枳,所以啊,他又豈會眼睜睜看著父親繼續把持朝堂?留給王枳一個大半權利都不屬於他們王氏的江山?他自然也怕……有朝一日他會重蹈金國完顏璟覆轍,被為父奪取了他王氏江山。”說到此處,崔忠獻再次緊皺眉頭,原本他真沒有想過是否要謀取王氏江山,但王瞮在朝堂之上步步緊逼,不給他留絲毫退路,這讓他崔忠獻,為了保住諾大的家業也不得不去想那大逆不道的選擇。
所以對於崔忠獻來說,隻要能夠與完顏珣達成一致,隻要金國願意調集兵馬前往高麗,給予高麗朝廷施加一定的壓力,與他崔忠獻裡應外合,即便是短時間內無法謀取王氏江山,但最起碼在朝堂之上他也不會被王瞮逼迫的繼續節節敗退,最起碼能夠在穩住頹勢之後,慢慢再從長計議。
可王瞮禪位之意已決,在禪位之前,自然是想要替太子清除掉朝堂之上隻手遮天的崔忠獻,從而給太子留下一個君臣和諧的朝堂、與穩固的江山。
而完顏珣並不是不想配合崔忠獻,隻是他在篡金之後,他眼下的形勢比崔忠獻在高麗的形勢還要嚴峻,蒙古人、宋人都對他虎視眈眈,而且不管是蒙古人還是宋人,跟金國之間可謂是都有著不可調和的深仇大恨,不管是金國被蒙古與宋哪一個所攻破,完顏珣都自認為自己不會有好下場,甚至……可能其下場還要淒慘過當年被金廷俘虜至金國的宋廷兩位皇帝。
可以想象,若是完顏珣在沒有破解蒙古人、宋人對於他的虎視眈眈之前,便調遣大軍配合高麗的話,那麼他好不容易才坐上皇位的金國,會不會被蒙古人跟宋人趁虛而入?那麼金國會不會像當初的夏國一般被鐵木真與葉青瓜分呢?
完顏珣自是不敢拿金國去賭,因為賭注太大、下場會極其淒慘,所以完顏珣寧可對崔忠獻背信棄義,也不敢隨意給鐵木真跟葉青趁虛而入的機會。
如此一來,完顏珣想要保住如今的皇位與金國不被亡,那麼他就必須在鐵木真跟葉青兩者之間選擇一個做靠山,隻有這樣,才能夠使得他內外的壓力小一些。
蒙古人與宋廷相比,雖然宋廷一直都是一副咄咄逼人的姿態,而且還奪取了燕雲十六州,可這些都是完顏璟的過,跟他完顏珣沒有任何關係。
至於蒙古人,因為耶律留哥一部的存在,以及金國對蒙古百姓多年來慘無人道的欺壓,使得完顏珣把蒙古人當做靠山一事兒當成了下策,隻有在葉青決計不會與他結盟後,他才會考量。
當然,葉青手裡的金國玉璽與皇後李師兒,也讓完顏珣不得不把宋廷放在第一結盟的位置上,而這也就造成了如今,葉青在四權之間,已經穩占優勢的緣由。
葉青確實不打算追究高麗人招惹他一事兒,就像鐵木真一眼看透這是完顏珣挑撥的手段一樣,葉青同樣是一眼看穿,完顏珣的挑撥不外乎是希望借此機會,斷絕了高麗人崔忠獻轉頭向葉青求救的可能。
高麗僧人坐在宋廷驛館的前廳內默然不語,既不同意葉青的揣測也不反對,事實上,經葉青如此一解釋後,他心頭也是豁然開朗,完顏珣的所作所為也確實是如葉青所言那般,正是為了挑撥離間宋人與他們高麗之間的關係。
“燕王難道不想知道左相崔大人的條件嗎?或許……相比較金國的條件,左相能夠給予燕王的更為誘惑呢?”金允候想要做最後的掙紮,即便剛才葉青已經斷然拒絕了崔忠獻的求援兩次。
“一國之相的許諾、一國之君的許諾,試問若是你,你會如何選擇?”葉青斜眼看了一下旁邊不遠處靜立的丫鬟,他相信,在日落之前,今日自己與高麗人的談話,也會傳到完顏珣的耳中。
“但燕王彆忘了,崔相當初的選擇可很可能便是燕王您的前車之鑒。當初完顏珣也曾許諾給崔相極其誘惑的條件,可如今,即便是崔相親至,希望金國相助出兵至高麗邊疆,隻是兵臨城下而非是攻城略地,金國皇帝完顏珣都不願意。燕王又如何敢保證,跟金國結盟後,金國不會背信棄義呢?就像背叛崔相一般呢?”僧人金允候依舊保持著高僧一般的模樣兒,沒人能看出來,此刻金允候的心裡到底在想什麼。
葉青依舊是搖頭,正所謂牆倒眾人推,如果崔忠獻此時在高麗朝堂還是如日中天的話,葉青或許會考慮在鐵木真離開會寧府選擇做壁上觀後,與崔忠獻結盟對金。
當然,這樣的風險要遠遠大於與金結盟,畢竟,若是跟高麗人聯手,那是有可能把金國推給蒙古人的。
所以即便是崔忠獻在高麗如日中天時,葉青都不太會選擇與高麗結盟,何況是如今崔忠獻已經開始日薄山西?
爭鬥便是如此殘酷,當你如日中天,朝野上下或許都是你的朋友,你的附庸,但當你開始衰弱時,任何人或許都會成為你的敵人,成為給你致命一擊的那個人。
崔忠獻朝堂之上得意多年,如今也算是真正嘗到了何謂“人間疾苦”,完顏珣看破了崔忠獻的勢弱,葉青權衡利弊之下,自然是利益大者得青睞,所以他絕不會選擇崔忠獻。
完顏珣雖然不清楚葉青的權衡,但他對葉青果斷的拒絕高麗人的請求還是極為滿意。
宋廷驛館的消息已經傳到他耳裡,這讓他不得不佩服完顏福興頗有遠見的在宋廷驛館內安插耳目的手段。
“如此看來,隻要葉青兩日後交換印璽,那麼朕就可以做出選擇了。”完顏珣終於鬆了一口氣道。
完顏福興顯得還是頗為慎重,思索著道:“聖上,臣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但說無妨。”完顏珣心情不錯道。
“臣以為,聖上即便是選擇了與宋人結盟,但不管如何,也得防備葉青醉翁之意不在酒才是。葉青狼子野心、梟雄之姿天下皆知,如今在宋廷已經是位極人臣,在北地更是權勢遮天,哪怕是宋廷或者是那少年皇帝都要看他葉青的臉色行事。所以臣以為,即便是與葉青暫時聯手,也要防範他背地裡那些陰謀勾當才是。”完顏福興謹慎說道。
“你是說李師兒一事兒嗎?”完顏珣微微皺眉道。
“正是。”完顏福興繼續道:“若是葉青隻願意交還印璽,臣以為……葉青必然還有其他圖謀,但若是他願意交還李師兒的話,畢竟,這才是真正替聖上您祛除後顧之憂。”
“你說的不錯,可葉青又豈會輕易把李師兒交給朕?何況,就算是他答應,但條件……我們暫時可承受的起?”完顏珣擔憂道。
完顏福興默然,完顏珣的擔憂也是他的擔憂與矛盾之處,對於像宋廷、葉青這樣的龐然大物,顯然在交往過程中不能過於心急,不然的話恐怕很容易會適得其反。
願意交還印璽,可以看做是葉青對金的誠意,但若是還要立刻交還李師兒,那麼……就有些蹬鼻子上臉了,而且更為難受的是,這件事情還不太好在葉青麵前提及,畢竟,一旦提及的話,葉青開出來的交還條件,以現在金國的形勢,答應與不答應,都不是一個明智之舉。
而且不管是完顏珣還是完顏福興都相信,一旦提出交還李師兒這件事,葉青的條件也絕對會是一個讓金國與完顏珣感到兩難的條件。
“那我們若是繼續拖下去,也不見得事情會有轉機……。”完顏福興有些鬱悶的說道。
“不錯,一直拖下去也不是辦法,這根心頭刺早晚要拔掉。葉青是不見兔子不撒鷹,所以朕心中也有計較,不妨先與葉青聯手,而後在適當的時候再向葉青提出這件事。比如,借崔忠獻父子與高麗皇帝的矛盾做出一番讓葉青滿意的成就後……再提,或許到了那時候,葉青會願意,當然,這也可能是朕異想天開。”完顏珣有些無奈道。
跟強權講道理本就是無奈之舉,就像金國強盛時,可曾跟人家宋廷講過道理?還不是誰的兵馬強悍道理就在誰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