紹熙二年九月十四日夜,於臨安來說,注定是一個不會平靜的夜晚,甚至臨安城的百姓,在葉青回到臨安城的那一刻,就已經隱隱感覺到,臨安這些時日裡,怕是又要有大事兒發生了。
自葉青第一次離開臨安算起,甚至是再久遠一些的話,可以追溯到當年大瓦子雨夜那次衝突算起,臨安城內這些年來,發生的稍微有些規模的衝突,都跟葉青逃脫不了關係。
不論是當年的大瓦子雨夜,還是高宗皇帝親曆的大理寺之變,或者是還有那一次東華門處的兩路大軍對峙的大事件中,都是跟葉青有著極為密切的關係,而且大部分都發生在……葉青從外地回到臨安的最初那幾日裡。
就像是找到了規律一般,所以這一次葉青回到臨安,不管是朝堂之上的官員,還是民間的百姓、文人士子等等,幾乎是不約而同的都在猜測著,這一次臨安再次發生衝突,又會是哪一天呢?
任何事件在到來之時都是有跡可循的,不過那都是在事情發生之後,經過所為的磚家的馬後炮分析後,才會得出來的結論。
而後便是一片感慨之聲,若是當年誰誰誰怎麼著怎麼著,那麼就不會發生這樣的事情了。這樣的事情完全是可以避免的嘛,而且從當時發生的事件來看,隻要誰誰誰稍微動點腦筋,基本上就可以完全化解此事,就不會讓這件事兒,成為後來某某大事件的轉折點等等。
總之,磚家的嘴可以靈活到把曆史上發生的各種大事件,攤開了揉碎了給你講的頭頭是道,圓的也能說成是方的,方的也能將成橢圓的,言而總之,磚家們的嘴就是鍵盤俠的祖宗。
而事實是,身為當局者的人們,不管是百姓還是官員,是皇室還是宗親,在事件正在進行時,他們並沒有多少人能夠敏銳的察覺到,事件發生前的種種專家眼裡極為明顯的跡象。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曆史的走向向來都是如此,事件的來龍去脈事後可以分析,但當正處在事件發生的過程中時,誰也不敢保證,每一件事情就都在自己的控製與預料之中。
畢竟,若是如此的話,曆史上就不會發生那麼多讓人感慨萬千的人和事兒,也就不會有那麼多看史書掉眼淚,替古人擔憂的磚家了。
左雨再次出現在了慈元殿內,神色之間顯得有些緊張跟茫然。
李鳳娘的雙目如刀,冷冷道:“何事兒?”
“嘉會門出現與韓侂胄將軍所率兵士相等數目的不明兵士,韓將軍在嘉會門喊話大半天,那邊竟是一點兒反應沒有。”左雨如實稟奏著。
李鳳娘的神情卻是比剛才要緩和了很多,默默點點頭,而後淡淡道:“下去吧,守護好皇宮便是,外麵不管發生事情都不必過問。”
隨著左雨離開,李鳳娘的嘴角不由的浮現一抹會心的笑意,看來那佞臣今日前往孤山時,並沒有把自己的話當耳旁風,本以為那佞臣從自己身上下來後,已經被情欲衝昏了頭腦,現在看來,這個佞臣,又再一次沒有讓我失望啊。
李鳳娘敢肯定,東華門處必然也有默不作聲的不明兵士,在跟韓誠所率之人在對峙,而且不管是前麵的嘉會門,還是後麵的東華門,這些人必然都是葉青的種花家軍。
“解鈴還須係鈴人,不必擔心。”史府內,史彌遠根本不擔心外麵肅殺緊張的氣氛,此刻正在燭光下欣賞著自己剛剛寫的字,神色之間還是頗為滿意。
“大人,難道您就沒有從中看到些什麼嗎?”戶部尚書鄭清之,有意無意的提醒著史彌遠道。
史彌遠極有城府是真,而且為人處事向來圓滑、世故,不管是眼光還是思慮周全,都要比他鄭清之高出不少。
但讓鄭清之不明白的是,為何到現在為止,史彌遠卻是從來沒有像葉青、韓侂胄那般,把權利之手伸向各路大軍之中,如今臨安城內,明眼人一眼都能看出來,手握各自兵力的葉青、韓侂胄才是真正的朝堂權臣,不管是在什麼樣的爭鬥中,都能夠憑借手裡的兵權來占據上風跟主動。
可史彌遠卻是對於這一朝堂爭鬥利器,一向都是視若無睹。
前兩年淮南東路揚州府成立揚州商會,史彌遠在很短的時間內,就意識到了商會能夠帶來的種種巨大好處,而後便是在極短的時間內,果斷的在福建照貓畫虎的成立了福建商會。
從這一件事上便能夠看出,史彌遠絕不是一個迂腐之人,完全是一個極為懂得變通,能夠在短時間內,把他人的優勢效仿過來,而後轉化為自己優勢的聰明人。
可就是不知道為何,在兵權一事兒上,史彌遠向來是視若無睹,即便是如今他潛在的兩個朝堂對手,都是手握兵權的重臣、權臣,可史彌遠卻是一直都沒有想要拉攏哪幾路大軍來抗衡葉青、韓侂胄。
史彌遠抬起頭,笑著看了一眼替他擔憂的鄭清之,放下手裡的毛筆,從容不迫的笑了笑,道:“我知道你是什麼意思,是眼紅如今葉青、韓侂胄二人手裡握有兵權吧?”
“下官的心思,向來瞞不過大人您。”鄭清之很坦然的說道。
“那你可知道,自我大宋立國以來,武將向來不會有好下場呢?反觀當年的秦檜,夠罪孽深重吧?可下場比起怒發衝冠的嶽飛來,誰的下場更好一些,誰的下場更惡一些了呢?”史彌遠端起茶杯,聞著那淡淡的清香後,接著道:“史書之上,未來秦檜必然是得遺臭萬年之惡名,嶽飛必然是享忠君愛國之美譽,可……這些於我當下有什麼用呢?曆朝曆代,向來都喜為前朝作史,前朝之開國之君向來都是享明君賢相、英明神武之美名,而亡國之君向來都被批的一無是處、皆乃昏君、庸主。其中的道理,無非是告知天下人,前朝最初是好的,隻是後來壞透了,當代統治者才不得不為了天下蒼生、華夏正統而改天換地,旨在安民、安天下,讓天下人興不起為前朝複興的念頭罷了。”
看著還不太明白,沒有轉過彎來的鄭清之,史彌遠在旁邊的椅子上坐下,端著茶杯繼續道:“翻遍西漢之前的種種史籍,你不會找到秦嬴政焚書坑儒的記載,但若是翻閱東漢史籍,便能夠看到更多的關於秦嬴政的暴政記載。所以何為真、何為假?秦嬴政英明神武否?而如今天下文人士子,提起秦嬴政,能夠立刻在腦海裡浮現的,卻是暴政二字,但真相是否便如同這史書記載一般無二呢?暴秦與今之金人相比,誰又更為殘暴呢?我們看到的,經曆過的,在後來人嘴裡,未必就是他們想要的真相,真相往往……隻為統治者的利益而真相。”
“這也是跟葉青學的啊,葉青早已經知道自己的身後事,必然是惡名昭彰,可他在乎過嗎?他不在乎,因為前車之鑒嶽飛就是一個例子,所以葉青放棄了對身後名的顧及,他更多的在乎的是活著的時候的切身利益,至於死後,不過一抔黃土罷了,罵名、讚名於我等何乾?”史彌遠悠然的喝著茶,絲毫不覺得,自己這番話,其實並沒有幫鄭清之解惑。
史彌遠自然是有著他的打算,而且他的眼光並不是隻在當下,從他偷偷摸摸的親自開始張羅未來的太子妃一事兒上,就足以看出來,史彌遠有著極其長遠的野心跟謀劃。
至於他為何不謀兵權,隻是站在一旁眼睜睜的看著葉青、韓侂胄二人舞刀弄槍,那是因為他早就已經看出來,大宋朝是絕不會容下兩人同時享有如此大的兵權的,之所以如今會出現在這樣的局麵,不過是朝廷的一時之舉罷了。
而若是自己在參合進去,那麼史彌遠敢保證,到時候他們三人都不會落得好下場,而剛剛死在大理寺不久的趙汝愚,恐怕也就不會死了,如今就該是他率兵來擒葉青、韓侂胄以及自己三人問罪了。
大宋向來重文抑武,這一條如同祖訓般的訓示,皇室決計不敢忘記,朝堂之上的文臣更不會放棄這個諾大的權利,隻不過是在這麼一段時間內,因為葉青、韓侂胄的突然崛起,才使得如今朝堂之上,看起來像是武將要崛起一般。
但事實上,若是放在整個大宋朝的曆史中,葉青跟韓侂胄如今的得勢,頂多隻能算是大宋朝無意間翻起的一朵小小的浪花而已,隨時都會有被更大的巨浪吞噬的危險。
而今夜過後,葉青、韓侂胄二人之中,必然有一人要因為利益,而放棄兵權。
在史彌遠看來,今夜勝算更大的必然還是葉青,畢竟葉青鎮守著整個北地,相比較於韓侂胄在自杞、羅甸的影響來說,朝廷更為看重的,必然是北地金人的再次來犯。
“不出我所料的話,今夜過後,韓侂胄便要成為我大宋的左相了。至於葉青……哼,怕就是要被趕出臨安了,朝堂之上,是決不允許有他這樣一位武將一直逗留的。所以葉青啊,隻能是繼續為我大宋看護好門戶了,而且若是一旦敗給金人一次,葉青就將再次陷入萬劫不複的境地。兵權,是一把雙刃劍啊,傷人也傷己。朝堂也該恢複短暫的武將當權後,文臣掌朝堂的規矩了。”史彌遠雙眼看似放空,卻是帶著滿滿的陰險道。
“大人的意思是……坐山觀虎鬥,隻要他們鬥的越凶……隻要大人一直把持著吏部,那麼終究會在朝堂之上……。”鄭清之瞬間有一點明了史彌遠的打算了,隻是不等他說完,史彌遠那有些不悅的目光,頓時讓他把剩餘的話吞回到了肚子裡,不敢在吐露半個字。
不過鄭清之的心裡,隨著他自己的思索,也是越發的明白,為何史彌遠既不爭、也不搶,甚至這兩年來,還處處示弱於韓誠父子的原因了。
原來他早就有了長遠的打算,也早就看透了,今日這一切不過是一時之失,想要謀得更大的權利,配的上心中的野心,還需要紮實的打好根基才行,而這樣的根基,顯然沒有比吏部更為適合培植黨羽勢力的地方了。
“兵權再好,終究還是要文臣來治,我大宋朝的祖訓沒人敢忘,朝堂之上的文臣自然是更不會放棄自己穩壓武將一頭的優勢,所以啊,就讓葉青再蹦躂些時日吧。朝堂之上、左右兩相,早晚要權利重組,現如今就讓他們繼續鬨下去吧,樞密院終究還是要還權於兵部的,葉青頂著一個樞密院樞密使的差遣,如今也沒有多大的利用價值了。北地最初被收複四地後,樞密院便已經形同虛設,想來葉青也已經意識到這個問題了。但如今他既然想要繼續穩抓兵權,必然就得放棄對朝堂的影響,如此一來,用不了幾年,隻要樞密院完全形同虛設,兵部得大宋之兵後,葉青就會再次成為無根之木,在北地的所作所為也就會變得越發的名不正言不順,那時候隻要朝堂之上的官員聯合起來彈劾、攻訐他,試問,就算是握有百萬大軍,又如何?他難道真敢謀反嗎?”史彌遠順著自己的思維,顯得有些意猶未儘的對鄭清之問道。
“若是北地全部歸葉青掌,而各路地方吏治又完全被葉青把持著,吏部無法差遣任何官員前往的話,葉青在北地不還是如同藩王一般,無人可以遏製?”鄭清之順勢而為的問道。
史彌遠就像是等他這個問題似的,胸有成竹的笑了笑,而後帶著一絲神秘道:“言路!言路一通,他葉青難道真敢跟天下人做對不成?在禦史、文人士子、朝堂官員的攻訐下,他還有能力完全掌北地嗎?冒天下之大不韙嗎?凡事俱是事在人為,兵權歸兵部,樞密院虛設,樞密使沒有了差遣的權利,朝廷完全可以對北地緩緩圖之,而葉青……就算是想要造反,如今我大宋朝在少了金人這個外患後,天下再呈太平盛世,百姓又豈會跟著他一同謀反?他麾下的兵士又豈會跟他一同謀反?如此那般的話,那他葉青與殘暴的金人又有何異?所以,葉青想要活著,他唯一的出路便是,一直替大宋守著邊疆,一直率兵跟金人交戰,如此才能夠保全的性命。”
“前提是……韓侂胄必須在今夜為左相之位放棄兵權?如此一來,就不用大人您出手,身為左相的韓侂胄,必然是會處處針對手握兵權的葉青,而大人您便可繼續坐山觀虎鬥、從而漁翁得利?”鄭清之雙眼一亮道。
“不錯!韓侂胄太過於戀權貪功,他決計不會安穩於朝堂之上,眼睜睜的看著葉青一人在北地撈取功勞,因為他會害怕,隨著葉青在北地的功績越大,那麼就越發會有一天對他取而代之,所以韓侂胄跟葉青之間的爭鬥,今夜不過是才剛剛拉開帷幕而已!”史彌遠像是已經看到了未來的勝利一樣,有些讚許的看著鄭清之說道。
“而到了那時候,隻要大人您在朝堂之上微微用力,與韓侂胄心照不宣一兩次,北地的葉青必然會承受不住來自朝堂官員、天下百姓視他為藩王、梟雄的壓力,必然是會慢慢的鬆開對北地的掌控,大人便可以穩坐吏部而有所為、有所不為!”說道興奮之處,鄭清之甚至是想要立刻喝上兩杯來慶祝一下,不得不承認,史彌遠這才叫做真正的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完全把葉青、韓侂胄二人都算計在了其中。
丫鬟適時的推門進來,送上了精致的酒菜,史彌遠指了指對麵的椅子,鄭清之也不再客氣,先是給史彌遠倒了一杯,而後給自己倒上:“下官在此祝大人……。”
“今夜之言,你知我知,切莫讓第三人知,可否明白?”史彌遠端著酒杯,神色又恢複了平靜說道。
鄭清之整個人一震,暗道自己剛剛真是過於大意了,隻想著向史彌遠表忠心,謀得失,卻忘了自己聽了這麼多,會引起史彌遠對自己的懷疑,而且……。
鄭清之有些不敢往下想了,他不敢想象,若是一旦史彌遠並沒有達到他謀劃的那般預期的話,會不會遷怒於自己,或者是葉青、韓侂胄二人中的其中一人,若是窺透了史彌遠的謀劃的話,那麼自己……會不會就成為了他們三人明爭暗鬥間的犧牲品、替罪羊!
“大人放心,下官就算是死,也絕不敢把今夜的話語向任何人吐露半個字。”一層層冷汗出現在了鄭清之的額頭上,後背那單薄的衣衫,此時也是完全被冷汗浸透,一杯酒下肚,鄭清之有種如同陰曹地府剛剛轉了一圈的感覺。
“葉青絕非平庸之輩,能夠從一個小小的禁軍都頭爬到今日之高位,則是有著他獨到的過人之處。不過好在,今夜過後,一切都將明朗化,接下來敵我就分的很清楚了,誰也彆想輕易的占誰便宜了。明日晚間在湧金樓置辦一桌宴席,看來還需我主動請他葉青才行啊。”史彌遠夾著菜的一直僵在空中,對對麵正襟危坐的鄭清之說道。
“是大人,下官一會便去辦。對了大人,明日晚間要不要把整個湧金樓全部包下來,供您與葉青不受任何打擾的敘舊?”鄭清之乃是戶部尚書,論起花錢、講究排場來,恐怕整個大宋,除了皇室之外,沒有幾個臣子能夠跟他相媲美。
“跟葉青擺場麵,你找死嗎?”史彌遠冷冷的說道。
鄭清之手裡的筷子,被史彌遠的訓斥,嚇得一個拿不穩,吧嗒一聲掉在了地上,唯唯諾諾的連連稱是。
“不必,葉青此人並非庸俗之人,看似很在乎錢財、美色、權利,但這些在你越發了解他後,你便會發現,其實他根本不在乎,甚至是,你根本不知道,他到底想要什麼!所以啊,這種人是最為難打交道、難以捉摸的,不得不小心應付啊。”史彌遠飲儘一杯酒,仰著頭開始回憶著他跟葉青打交道的點點滴滴,更在謀劃著,明日跟葉青的宴席,自己能不能占到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