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六十二章陳年往事
其實在馬鹿關的夏人,從第二次開始襲擾種花家軍時,葉青基本上就已經斷定,他跟種花家軍恐怕不光是要熬過這一個晚上,甚至是還要熬過明日的一整個白天,才有可能等來虞允文的援軍。
整整相差了基本上十二個時辰的時間,這其中有形勢所迫的無奈,也有虞允文那邊反應預判慢了的原因。
但這並不是誰的錯,畢竟形勢千變萬化的戰場本就是如此,靠的本就是臨場發揮與默契,沒有什麼東西是能夠在戰前按部就班的布置好後,而後一切就都會按照計劃有條不紊進行的。
這個時代部隊的機動性基本上以騎兵為最,所以相差一整天的時間,也完全可以算的上是在準確預判的範圍內了,不會像上一世那般,可以把預判精準到分秒時的,畢竟如今完全不具備那樣的條件。
篝火照耀在葉青的臉頰上,有些發燙的感覺,讓寒夜裡的他卻是覺得格外的舒服,雙手也不再如剛才那般僵硬,腳下畫出來的橫豎杠,讓他繼續在尋思著明日該如何孤軍應對。
仰頭望向鑲滿寶石般的夜空,有些惆悵的感慨一聲,若是能夠重來一次的話,其實形勢跟現在也不會有多大的差彆。
從破了固關開始,他就不得不開始快速向前推進,必須要連破大震關、安戎關才行,要不然的話,很有可能就會在無法等來虞允文的援軍,以及還無法到達馬鹿關前,就先會被身後的馳援而來的夏人所追上,而後會死死的從後麵咬住他們,讓他們徹底陷入腹背受敵的困境。
所以不管如何計劃,這都是一個死局,都是一個無法破解,隻有浴血奮戰,才有可能殺出一條血路的絕境之戰。
墨小寶與鐘蠶繼續閉目養神,葉青繼續靜靜地望著篝火,感受著篝火炙烤著微微發燙的臉頰,篝火火苗的跳躍,仿佛已經能夠讓他看到白天來臨後,種花家軍全部戰死的最壞結果。
東方的天際漸漸高懸起那顆明亮的太白金星,代表著寒冬的長夜也隨之接近尾聲,有人認為啟明星隱喻著死亡的來臨,也有人認為,太白星象征著複活的開始。
同樣,也有人總是在黎明到來前緊緊關閉著門窗,以此來擋住太白閃耀的光亮,據說它的光芒會給人們帶來疾病。
連同黎明一起到來的,還有在馬鹿關的東方,數十裡地外的隴城上空,不知從何時起,卻是升起了數道火光,照亮著半邊天際,而在依然還殘留著夜色的天空中,烽火台此時也是冒著濃濃的黑煙,隻是一時之間無法讓人察覺。
虞允文、李橫、武判、老劉頭、趙乞兒、潑李三共計六人,同時向著不大的隴城在黎明前發起了攻城戰,如同關山最西端那平涼鎮一般大小的隴城,此時在夜色下如同狂風駭浪中的一葉孤舟一般,被宋人大軍攻擊的浪潮,一波又一波的撞擊、摧毀著。
隴城、平涼鎮的職責雷同,都是供商賈在翻閱關山道時的最後一個補給站,而後便就是開始艱辛的跋涉通過六道關卡,或者是秦家源道的五道關卡,才能夠進入夏國境內,或者是進入京兆府路境內。
虞允文、李橫、武判主攻,老劉頭、趙乞兒、潑李三策應,而後在徹底攻破隴城後,第一時間率精兵強將,直指馬鹿關。
與此同時的馬鹿關,同樣忐忑不安的度過了一夜,如今整個關營內已經是燈火通明,因為宋人橫亙在關隴道上的原因,讓他們無法得知宋人身後的援軍何時能夠到達前,他們也不得不開始點將,打算在黎明後,率先向宋人發起一波真正的馬鹿關攻擊。
人數太多,顯然不利於在關道上作戰,而且兩側又是山嶺,加上葉青占據了那殘破荒廢已久的白起堡,算是遏製住了他們大規模的騎兵衝鋒,所以馬鹿關想要一次把兩萬多人的兵力,全部投入黎明一戰之中,完全是不可能的。
八千人的騎兵在蘇道跟嵬名令公的注視下,已經是全副盔甲、殺氣凜冽的等待著關門大開,而後開始向宋人發起真正的進攻。
關門城樓上的蘇道,望著遠處已經不再有火光的方向,恨不得目光能夠再望長遠一些,或者是在那朦朧的晨霧中,突然看到夏人的旌旗出現在視野內。
但即便是他極儘目力,能夠看到的,也隻是清晨的霧蒙蒙的一片山河大地,就是連宋人昨夜裡駐紮的地方,此時也是模糊在了晨霧之中,無法準確的辨彆出方向來。
關門在吱呀聲中緩緩打開,閃爍著冷冽殺氣的盔甲下麵,則是一個個麵色堅毅的夏人兵士,手裡的弓箭、腰刀、長矛,預示著他們這一次絕不會像昨夜那般,隻是試探性的跟宋人交手。
嗚咽的號角聲在濃濃的晨霧中響起,驚醒的不隻是馬鹿關的所有夏人將士,同樣也讓荒野晨霧下的宋軍,一個個忽然之間抬起頭,側耳傾聽著寒冷的空氣中,隱約傳來的號角聲。
“老子都等的不耐煩了……。”
“比死更可怕的就是等死的時候,不過送死的時候也算,夏人來送死了,兄弟們都精神著點兒……。”
“老子手裡的長矛已經急不可耐了!”
葉青從那篝火堆的灰燼裡扒拉來扒拉去,最後找到了昨夜裡埋在篝火下方的兩個黑不溜秋的野兔腿,扔給了墨小寶跟鐘蠶一人一個,道:“多吃點兒,免得少了力氣。”
“大人,您這裡怎麼辦?”墨小寶也不客氣的接過,胡亂的在身上擦了擦那灰燼,而後就趁著那熱乎氣兒,一口咬掉大半。
葉青抬頭看了看晨霧下那有些無精打采的種花家軍的旌旗:“旌旗不倒,種花家軍不死!有兩個人跟我守旗就夠了。”
“大人要小心,我們若是頂不住了,大人就獨自往山裡跑吧,這裡山勢不高也不險,但好在還挺綿延起伏的,隻要大人瞅準機會……。”墨小寶一邊吃一邊說道。
但說道後麵時,話便被一旁的鐘蠶打斷了:“墨小寶你現如今怎麼這麼婆媽?替我看好背後,彆讓偷襲就成了。至於夏人……能否踏過我的屍體還是一回事兒呢。”
說話的同時,已經隱隱能夠聽到遠處傳來的鐵蹄聲,就連他們屁股下的土地,仿佛也是跟著震動了起來。
清晨的濃霧還未來得及散開,原本還稍微有些寧靜的氣氛,就隨之變的凝重、肅殺了起來,仿佛是一大清早就緊緊的揪住了人們的心臟一樣,讓人有些喘不過氣來的難受窒息感。
戰馬不安的連連用前蹄刨著腳下寒冷的土地,或者是前蹄騰空對著清晨的濃霧嘶鳴著,而整個種花家軍的將士,則是隨著那鐵蹄聲越來越近,也是一個一個的陷入到了沉默之中,要麼是默默的整備著自己的盔甲、擦拭著手裡的腰刀、長矛,檢查著手裡的弓弩,安撫著戰馬,加固著馬鞍。
“兄弟們,啟程了……。”鐘蠶翻身躍上馬背,一口飲儘酒壇裡的酒,而後酒壇被摔碎在地上發出清脆的響聲,自己則是對著晨霧嘶吼道。
“殺!殺!殺!”整個白起堡隨即傳來漫山遍野的喊殺聲,而後便是轟隆隆的蹄聲,如同水銀瀉地一般席卷著向那簡單的防禦工事前衝去。
“大人保重!”墨小寶抹了抹嘴,而後對著葉青行禮道:“若是末將不幸……大人,下輩子小寶還願意繼續跟著大人!”
“活著回來見我!”葉青在墨小寶那冰冷的盔甲上輕輕印下一個腳印,而後看著墨小寶率領著默默無聲的五百種花家軍,一個個從自己的眼前經過。
清晨的集結如同是一次訣彆,葉青很想記住每一張肅穆的臉頰,但到最後,他的腦海裡隻有墨小寶的紅著的眼睛,以及鐘蠶離去時,那誓死的堅毅眼神,以及那一道道挺直的盔甲背影。
隨著眾人的離去,葉青的身旁就隻剩下了兩個老背嵬軍兵士,以及那種花家軍的旌旗,此時正迎著寒風在頭頂發出獵獵響聲。
所有的種花家軍兵士,都被葉青放在了各個關鍵點,所以如今的他,即便是從昨夜一開始到如今,從沒有上陣廝殺過一次,但所有的種花家軍將士,卻是心裡十分清楚,他們的葉大人如今已經做到了所能夠做到的極致了。
堂堂一個朝廷樞密院樞密使、淮南東路的安撫使、皇城司的統領、北地五路節度使,如今在戰時,身旁隻有兩個人守護與他一同,為種花家軍守護著那種花家軍的旌旗。
葉青根本沒有心思去聽那喊殺聲,但即便是如此,那傳入耳膜的喊殺聲也是第一時間就刺進了他的心口,昨夜裡搶出來的攔阻陷阱,對於今日的夏人大軍來說,完全是如履平地,根本沒有造成理想的結果。
弓弩比弓箭的射程要遠上不少,這是種花家軍在今日一戰中唯一的優勢,兩方人馬的對衝,箭雨從空中透過晨霧向夏人落下,隨著最前方的夏人衝鋒騎兵,開始出現被箭雨設計後人仰馬翻的情形時,此刻兩方已經都能夠透過晨霧,依稀看清楚彼此的臉龐。
鐘蠶果斷的揮舞手中的旗幟,早已經準備好衝鋒的騎兵,如同離弦之箭一般,踏著清晨的濃霧,搶先向夏人衝了過去,箭雨依舊在身後如雨一般落在衝擊的夏人頭頂,而此時夏人的弓箭,也終於是展開了他們射程範圍內的第一波有效射擊。
寧靜的清晨、慘烈的廝殺,使得這一帶的常住“居民”飛禽走獸,老早就已經成群結隊的向著山巒的深處躲去,此刻視線無法透過晨霧,隻能是一個縮頭縮腦的豎起耳朵,傾聽著人類自相殘殺的喊殺聲。
夏人的箭雨再一次落空,隨著鐘蠶第一時間讓第一波種花家兵士開始衝鋒,所以在夏人的弓箭能夠射中時,種花家軍的兵士向前衝出了足足幾十丈的距離,預留出來的大片空地,並沒有被身後的弩箭騎兵補上,所以那些箭矢一個個又無力的掉落到了地麵。
與此同時,在時間差的關係下,弩箭騎兵這才在又進行了一次射擊後,開始填補剛才的空檔,而最前方衝鋒的騎兵,此時已經與夏人交上了手,冰冷的長矛順利的刺中目標,卡在盔甲裡動彈不得的時候,根本來不及反應的情況下,順手便是放棄長矛,隨即抽出腰刀,砍向眼前的夏人。
不過是兩千多人的大軍,此時也不過是再次分成了三波來衝鋒,而夏人那邊多達八千人規模的大軍,此時也不過是剛剛從關門內衝出去五裡地,不過是剛剛過了那可以通往長寧驛方向的道路。
乞石烈諸神奴的斥候盔甲上,像是從水裡撈出來似的,上麵覆蓋著一層薄薄的水霧:“將軍,夏人跟宋人交上手了……。”
“夏人還真是迫不及待啊,看來是真不想葉青再多活一天了。”乞石烈諸神奴看著自己與馬鹿關之間不遠的距離,輕鬆的歎口氣,轉身對那金人將領道:“出發吧,不過不必著急趕路,午時趕到收拾殘局就足夠了。”
一萬人的金兵,終於開始從長寧驛通往馬鹿關的山道上開始繼續前行,不過他們的速度甚至比一些商賈還要慢,畢竟於他們來說,等夏人跟葉青打得差不多了,他們再過去收拾殘局,更符合自己的利益。
大軍不過是剛剛啟程走了兩三裡地,斥候便再次飛快的跑了回來,神色顯得有些凝重的道:“稟告將軍,發現了宋人的斥候……。”
“宋人的斥候?”金人將領一愣,而後急忙轉頭看向神色悠閒的乞石烈諸神奴。
“我早就說過了,葉青一早就洞悉了我們的計劃,他早就知道,我們會跟夏人聯手的,所以他才會將計就計,一路上如此囂張跋扈的屠戮夏人,就是為了吸引夏人的注意力。不過看來,他連我們也都算計在內了。”乞石烈諸神奴笑著搖頭歎道。
“可有抓住他們的斥候……?”金人將領再次問著自己的斥候,因為對於乞石烈諸神奴的話語,他完全是一知半解,他的思維根本跟不上乞石烈諸神奴的思維。
“回將軍,沒有抓住。他們的斥候老遠看見我們後就跑了,根本沒有做任何停留。”金人斥候如實回答道。
“將軍……要不要加派斥候,以防宋人在我們沿路設伏……。”金人將領看著默不作聲沉思中的乞石烈諸神奴問道。
“我現在開始有些擔心,夏人能不能成功的殺了葉青了,若是葉青不死,就算是宋人的種花家軍全都戰死了,這一戰夏人都談不上是贏了。馬鹿關可有動靜?”乞石烈諸神奴眉頭皺的越來越深。
“回將軍,關營內沒有動靜,但看起來不像是全部出動了,更應該是隻出動了一部分兵力在攻宋。”斥候急忙說道。
乞石烈諸神奴則是仰頭傾聽著,此時他們距離馬鹿關的距離還算不上很近,所以還無法聽到被山巒阻隔的廝殺聲,哪怕是隱隱的傳向他們這裡。
在金人將領的注視下,乞石烈諸神奴突然是回頭望了望他們的來路,而後在馬背上竟然喃喃自語道:“此時或許我們應該趕緊撤離才對,葉青真的會死戰夏人嗎?不要命的以自己來吸引夏人,從而給虞允文爭取一個兵力空虛的馬鹿關嗎?”
“將軍……葉青乃是我大金之患,留不得啊。若是此人一旦還活著,對我大金、對聖上始終是一個威脅,如今有這麼好的機會,我們應該趁此機會殺了他以解後患才是。若是……。”金人將領看著乞石烈諸神奴漸漸變的陰沉的臉旁,吞吐著說道。
“若是什麼?若是本將軍怕了,你願意帶人去助夏人一臂之力是嗎?”乞石烈諸神奴冷冷的問道。
“將軍,末將死不足惜,隻要能夠為我大金、為聖上除掉葉青這個大患,末將就算是死也願意!”金人將領很不理解,這個時候,明顯是除掉葉青最好的機會,為何聖上這個心腹大將卻是表現的極為猶豫呢?
難道說是遼國一行,讓他打心裡害怕葉青了,還是有其他的原因!
“我是擔心我們會中了葉青的圈套,葉青怎麼會舍得以自己的性命來換取虞允文奪取關山呢?關山對於宋人固然重要,但他們更應該清楚,葉青於他虞允文、北地四路更為重要才是。若是葉青死了,不管是京兆府路,還是北地四路,失去了葉青這個主心骨後,他們還能成什麼氣候?所以不管如何看,葉青都應該比關山重要才對,他們怎麼會本末倒置,以葉青的性命來換取一個小小的關山呢?葉青會有這麼愚蠢嗎?虞允文會有這麼蠢嗎?”乞石烈諸神奴自昨日起,一直縈繞在心頭的疑惑,到現在依然是沒有答案,反而是隨著葉青的處境越來越危險,也是越來越迷惑不解。
“將軍,難道您忘了令尊、令兄是如何戰死的了嗎?”金人將領看著猶豫不決的乞石烈諸神奴,著急之下口不擇言,戳中了乞石烈諸神奴的痛處。
“放肆!”乞石烈諸神奴語氣越發冰冷,目光如同刀子一樣刺向了金人將領!
但也因為金人將領的一番話,讓乞石烈諸神奴更加想知道,當年的真相到底是什麼!
乞石烈諸神奴的父親:乞石烈誌寧,在完顏璟的嘴裡,是死在了當年出使金國的葉青手裡。
而其兄長:乞石烈執中,則是在葉青北伐一戰中,死在了葉青的手裡。
這一切原本都是他乞石烈諸神奴,對葉青恨之入骨的所有原因。
但自從與葉青一同出使遼國後,他便開始懷疑自己父親乞石烈誌寧的死因,到底是怎麼死的,到底是不是跟葉青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