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如克軍總共兩萬五千兵力,其中李際遇的禦寨就占得近半數量。出身草莽的禦寨兵馬構成以馬軍為主,接到郭如克率先突擊清軍陣列的軍令後,調撥出三千騎,由薛抄帶領,迅速從後方趕上,兜過作曈山南端,向著東南方的土堡群落移動。
自從被收編為大明正規軍,禦寨兵馬的裝備與操練也得到了一定程度的加強,尤為重要的是,禦寨兵士的心境發生了很大的轉變。長期打硬仗、打勝仗的經曆帶給予了他們極大的信心,使他們具備了與對手拚殺的底氣。而趙營驍勇善戰的表現則讓他們認定,哪怕作戰受蹙,也有值得信賴的友軍袍澤始終支持著自己,為自己撐腰。
身披厚甲的薛抄隻有麵部透露在外,但亦給白色繃帶層層包裹,在乾燥的黃土黃沙中遠遠望去,仿佛一具乾屍駕馭著戰馬。軍中將士送給他“修羅將軍”的外號,用以形容他的外貌,更用以表述他一旦作戰便自視如死屍的勇猛氣概。
土堡群附近清軍不斷從北方聚集過來,數量最多,眼見明軍禦寨馬軍先發,在地平線橫排齊頭並進,已經整備好的部分清軍便以土堡為依托,在外圍橫陳火炮。
當先十餘門清軍紅夷大炮架設,展開炮擊。衝馳著的明軍禦寨馬軍四周飛沙走石,揚沙如幕。薛抄全不在意,馬速有增無減。清軍火炮猛烈,各類銃手也從各處被糾集著排列射擊,明軍禦寨馬軍雖多有死傷,但戰馬高高躍過不幸倒地袍澤們的屍體,意誌堅定。
很快,匆匆布陣的清軍前部火炮陣地就為明軍禦寨馬軍占領。清軍從四麵八法反衝明軍,爭奪陣地。薛抄縱橫馳突,在層層簇簇的清軍中陷入廝殺。他的身後,有更多的明軍禦寨兵士源源不絕趕來增援,卷進漫漫無邊的人海。同樣是用血肉之軀構築起抵禦敵軍的陣線。當初被順軍利用當做炮灰攻城讓他們感到恥辱與憤恨,而今為大明效力攪動牽製清軍的陣勢,他們卻懷有種莫大的榮光與勇氣。
打了大半輩子的糊塗仗,這一次,他們終於明白自己在為誰而戰,為何而戰。
“為了大明。”
每當想到這裡,薛抄渾身上下就沒來由生出雞皮疙瘩,這時候也一樣。他看得出,縱然占據了絕對的人數優勢,禦寨兵馬在土堡群落外依然難以撼動清軍陣線。可他不會後退,因為他相信,終會有人推著自己後背甚至踩著自己的屍體前進。
作曈山東南方向的戰事首先爆發,並旋即膠著難舍難分,郭如克探得清軍一邊抵抗著近萬名禦寨兵馬的攻擊,一邊仍有餘力整頓集結在東南方向的後續部隊。他大概清楚,這支清軍必以火器為重,在火器未曾安排布置妥當前,一切都難下定論。
“韃子在北邊聚集了馬步軍三四千,要衝作曈山。”
塘馬急報,郭如克暗自點頭。適才已有軍官就清軍聚兵東南的舉動建議郭如克放棄作曈山陣地,調整布陣方向,但被郭如克拒絕了。戰場之上,絕不能被人牽著鼻子走,清軍不想受作曈山拖累,明軍同樣不能輕易舍棄優勢。
現在看來,清軍固然打定主意要將重心壓向東南,但仍不免擔心明軍會從作曈山突出後部進行包抄。所以他們這支攻山的馬步軍起到的作用實則與明軍禦寨兵馬懷揣的使命相同,都是牽製對方的主要陣地,為己方主要陣地的部署爭取時間。
“韃子想擾我,我便讓北邊成為韃子有進難退、難以抽身的泥沼。”郭如克握拳暗想。
正當時,作曈山東側土原,千餘清軍重甲鐵騎朝著緩坡全力奔馳,緩坡上,是早已列陣等待著的石砫兵。
肅穆森列的數千石砫白杆兵迎著奔騰齊喑的清軍重甲鐵騎巋然不動,他們前方數百尺範圍的緩坡上布滿了大大小小自然風化形成的石棱土角,它們鱗次櫛比、高低不一,個個堅固異常,比起臨時擺設的拒馬鹿角或是深濠溝塹,無疑能對衝鋒而來的清軍重甲鐵騎造成更大的阻礙。
果不其然,上千清軍重甲鐵騎衝進緩坡不久,就為散亂密布的石棱土角逼迫無法繼續直線提速,隻能勒馬緩步,繞行兜轉。
石砫白杆兵各拉硬弓,往緩坡刷刷亂射。他們每人櫜鞬內隻置有三支箭,一支響箭、一支重箭、一支破甲箭,射箭的目的不全在殺傷,而在用以徹底阻斷敵方衝鋒之勢、威嚇敵方士氣,畢竟,近戰肉搏才是他們的強項。
當年渾河血戰,力戰不退的石砫兵與滿洲八旗兵鏖鬥,雖因整體戰局影響終不免接近全軍覆滅,但亦殺敵數千人,由是得到大明朝廷“自奴酋發難,我兵率望風先逃,未聞有嬰其鋒者。獨此戰,以萬餘人當虜數萬,殺數千人,雖力屈而死,至今凜凜有生氣”的極高評價。
如今雄立似道道鐵牆、沿緩坡布列的數千石砫白杆兵之中,許多人的兄弟父祖戰死在了渾河,甚至不少正是那時候隨唯一突圍的主將秦民屏退回石砫宣慰司的老兵。不說彆人,隻說當下充任指揮作戰中軍官的秦祚明,他的父親秦邦屏便是在渾河為國捐軀了。
可以說,這數千石砫兵幾乎每個人身上都背負了難以抹去的國仇家恨。清軍攻勢震天動地,但嚴正以待的石砫白杆兵們無人流露出半分懼色,相反,他們全都躍躍欲試,似乎迫不及待要手刃清軍,報仇雪恨,重振石砫精兵的威名。
不過,當清軍近半衝上緩坡之際,率先動手的並非石砫兵,而是一支更為憤怒的軍隊。
風越刮越緊,黃沙越卷越大,無數黑甲重騎突然出現,前赴後繼衝破煙塵,氣勢磅礴。猛烈的狂風驟然卷著飛沙,向著清軍迎麵撲去,清軍們臉和手早給碎石細沙打得麻木,努力睜眼,咫尺距離,明軍馬軍正如一道黑色閃電,勢不可擋貫撞入陣。
這密密驟至的身姿陣勢似曾相識,但他們的身份早已變換。
已經改名高必正的高一功是這支馬軍的主將,而這些勇猛無畏的馬軍,便是當今大明最為精銳的鐵騎。在山海關、在北京、在真定府,他們曾經失敗,但是,他們也想抓住這千載難逢的時機再次證明自己,揚眉吐氣、一雪前恥。
清軍將主力壓向南邊,隻以滿洲重甲鐵騎衝擊在作曈山緩坡列陣的明軍步軍,本意是一舉衝垮明軍,再不濟也能牽製北邊整體局勢。但郭如克反應極快,他並不願意因為清軍的部署調整而輕易放棄北邊戰場指使己軍的前期布置落空,故而反其道而行之,將北邊戰場作為主攻點重點打擊。
清軍重甲鐵騎半數困在緩坡紛亂的石棱土角當中,半數尚在土原馳騁。高必正四千馬軍颶風般將之攔腰截斷,後排清軍步軍見勢,奔跑中匆匆抬弓連射。天氣雖說炎熱,但那些揚刀策馬著的明軍馬軍依舊在貼身鐵甲之外包裹了厚厚的棉帽綿甲,裝備非常精良,遠非亂矢可退。高必正當機立斷,分出千騎給副將黨守素繼續背衝清軍重甲鐵騎,自己則一馬當先,率眾直撲清軍輕甲步軍。與此同時,緩坡上下旌旗招搖,鑼鼓齊鳴,放完三箭的石砫白杆兵們小陣接連大動,迫不及待踴躍殺奔困在石棱土角中無法提速且腹背受敵的清軍重甲鐵騎。
土原上的清軍重甲鐵騎不敢再進,稍稍向左轉移,想要躲避急速衝殺來的大明馬軍,可是他們馬蹄才動,伺服已久的明軍二千鳥銃手從作曈山背陰麵抓住時機轉出,立於山脊,成半月狀朝著喘息未定的重甲鐵騎的側翼與背後順風猛射。硝煙騰空而起,與漫天黃沙交雜纏繞,作曈山一線清軍血肉橫飛,數麵受敵,當即成片成片地倒了下去。
“‘今以君之下駟與彼上駟,取君上駟與彼中駟,取君中駟與彼下駟’,如此,三場兩勝一敗,可謂巧勝。”
方圓數裡範圍內,戰火紛飛兵戈陣陣,郭如克位處作曈山最高點,任憑大風咆哮,沒來由心中沉靜,想到了此前在營中聽顧君恩講史的一則故事。以史為鑒,可知興替、明事理,更可如時下這般,活用於戰場。
清軍將主力大量向南轉移,南部可視為彼之上馬,北部作曈山則可視為彼之中、下馬。清軍想要揚長避短,明軍若是同樣聚集兵馬向南與清軍硬碰硬,即便能勝,怕也逃不過慘勝。郭如克打仗靈活,極會隨機應變,幾乎是在一瞬間就作出了主攻北邊、牽製南邊的決定。事實證明,北邊的三千餘名清軍當是時已完全被精心布置、協同作戰的明軍壓製得死死的。南邊清軍雖強勁,但一來北邊局勢不利,二來主帥尚可喜本陣需要保護,麵對人數眾多的禦寨兵馬,一時也難占據優勢,竟是陷入進退維穀的境地。
郭如克果斷在作曈山會聚重兵,絕不隻是為了打退清軍攻坡,正如他對自己說的“我便讓北邊成為韃子難以抽身的泥沼”,他決意將這部清軍全殲在作曈山。
趙營鳥銃手、石砫白杆兵、順軍老營驍騎,他們或許曾為對手相互攻伐廝殺、相視仇讎以命相搏,然而此時此刻,他們的背後,都同樣豎立著一麵繡有“明”字的旗幟。
前前後後幾近萬名明軍將這三千清軍分割包圍,持續圍攻,但清軍負隅頑抗,士氣不減,反倒屢屢逆衝,想要突出重圍。郭如克當然知道僅憑馬步軍尚不足以趕在東南端清軍炮陣完成部署前擊滅北邊的這支清軍,故而他一連發出數條軍令,在清軍尚未察覺的當口兒,全軍近百門各色火炮,已悄悄運上山脊,對準了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