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敢先從未想過,自己有朝一日能與名震天下的張獻忠正兒八經地同場較量。但當第一支響箭劃過天際的時候,他瞬間把此前所有的忐忑與遲疑儘皆放下,無論對方是什麼人,他心中所想,唯有必勝的信念。
嘉定州州城南麵大渡河河麵寬約三百步,有草鞋渡可供過河,但張敢先提前至此將渡口所有渡船全部藏匿到了北岸,並趕造了浮橋架連兩端。
半個時辰前,張獻忠率眾疾行抵達草鞋渡,忖度河水頗深,難以強渡,一時半會兒又難以找到船隻載渡,於是沿著河南岸而行,最後尋到浮橋過河。張獻忠謹慎,先差張文秀、張能奇帶著百騎先過,等他們到了北岸全程無恙,方才親自騎著馬慢慢走過浮橋。
然而這座浮橋終究是給張敢先部做過了手腳,隱藏在樹林中的趙營兵馬見到張獻忠本人已過了浮橋,傳令的響箭射起,一早調校好角度的數門二號紅夷炮當即齊發,直指浮橋中段,但見鐵彈嘯飛、水花迸濺,本就繩索鬆動的浮橋立刻從中間分崩離析,正在渡橋的西軍人仰馬翻,跌落河水者不計其數,水性好的的奮力遊回岸邊,水性不好的溺死漂蕩。
這幾炮時機掌握得極好,將三分之二的西軍兵馬都截在南岸,與北岸的張獻忠斷絕。張獻忠與張文秀、張能奇身邊僅有百來騎,見勢不妙,撥馬要跑。張敢先中軍大旗遽然高立,探出林冠,幾乎是同一時間,大渡河北岸山嶺間喊殺震天,旗幟搖立紛紛,練兵營中哨哨官馬惟興指揮鳥銃手、炮手操持銃炮從數個布置好的陣地向著地處的張獻忠所部猛擊。張敢先則帶領精心選出的長矛手五百人在矢彈蓋蔽的天空下勇往直前,不一會兒就突進慌亂無序的西營隊列,刺擊不斷。
“殺賊寇、捉黃虎!”張敢先夾雜在兵士之間,揮刀招呼。目光到處,一名藍甲騎士縱馬從身前掠過,軍報稱張獻忠兩名義子張文秀著紅甲、張能奇著藍甲。隻見那藍甲製作精良、光彩熠熠,它的主人必然便是張能奇了。
“彆走!”
張敢先收刀提弓,拔箭要射,不料當是時另一騎飛馬近前,大聲吼道:“休傷我弟!”急目看去,騎士鐵盔紅甲,正端起槍頭,向自己迅猛戳來。
“來得好!”張敢先氣衝霄漢,大喝一聲。側旁勁風撲襲,他順勢往後一仰,拖著沉重的盔甲接著又是一個翻身,靈巧地避過了全力衝鋒過來的張文秀的槍刃。
抬眼一看,張文秀因來勢太急,戰馬尚未刹住步伐,將整個後背都暴露了出來,張敢先毫不遲疑,張弓搭箭,“嗖”一下射中其馬臀。戰馬吃痛,開始狂躁地彈跳顛簸,張文秀反應不及,霎那間四杆長槍從四麵探出,齊齊攢向他的衣甲。
“抓活的!”張敢先呼道,同時收起弓,拔起插在地上的一杆漆槍,轉身飛奔數步。另一邊,飛掠過去的張能奇見張文秀被幾杆長槍亂打下馬,心急如焚,也顧不得安危,兜馬加催,返身殺了回來,持槍而立的張敢先正擋在他的必經之路上。
“這人不怕死嗎?”張能奇不住催加馬速,眼見與張敢先的距離越來越近,不由暗自咋舌。短短距離,戰馬雖然無法飛奔到極致,但小跑起來撞在人身上,依然能造成斷筋折骨的威力,張敢先再不閃避,難逃一劫。
這意念未罷,張能奇與張敢先已然照麵,四目相對,僅僅一個呼吸的當口兒,早有準備的張敢先卻猛然撤步,偏過身子,隻等馬身交錯的一瞬,將手中漆槍斜向上一挺,但見血噴如柱,槍頭不偏不倚正插進了戰馬的前胸。
戰馬狂奔不知其痛,鮮血灑滿了張敢先的兜鍪鎧甲,將冰寒的鐵片沾染上鮮豔的熱血。隻因這一下,受強大衝力反震的張敢先虎口業已鮮血淋漓。可是他身形不滯,就在戰馬將要馳離之時雙手攀住鞍韉,怒吼著奮然一躍,先被拖行數步,接著找穩身形,跳上了馬背。
張能奇戰栗無措,張敢先也不拔刀,坐在他的身後就將小梢弓套上他的脖頸,繼而發力扭動,用弓弦勒住了咽喉。張能奇登時氣窒,雙拳揮擺了幾下便即無力鬆癱。
此時戰馬因失血過多,也慢下不少,蹣跚搖晃不止。張敢先便趁著這個時候,手箍著昏迷的張能奇跳落地麵。
將張文秀與張能奇綁在一起後,張敢先問已停止齊射亦帶著人馬衝殺下嶺的馬惟興道:“獻賊身在何處?”
馬惟興滿頭大汗道:“未曾見著其人,正在尋找。”又道,“北岸賊兵死傷殆儘,殺得賊渠王之邦、吳子勝、郭有名等,俘虜賊軍師王秉貞、薛正賢。南岸的賊兵一哄而散,我軍正要渡河追擊!”
張敢先點頭道:“乾得好,但獻賊未得,這仗就不算打完。東、南、北三麵要麼是河水、要麼是我軍,獻賊走不了,必是往西麵的山裡跑了,你帶著人馬收拾此間局麵,我去追他!”說罷,旋即點出十餘驍勇之輩,隨著自己馬不停蹄向西而去。
西麵五裡外,張獻忠單人匹馬,正落荒而逃。
縱橫天下十餘年,這是張獻忠從未遇到過的場麵。從前無論多麼落魄勢蹙,他始終還能呼朋引伴,有著眾多人馬簇擁追隨。可現在,除了一匹滿身瘡痍傷痕的戰馬,夕陽餘暉照耀的山嶺下,隻有他一個人孑孑獨行。
“呼哧......呼哧......”
登上一道矮嶺,戰馬的腳步越來越遲鈍,喘氣聲卻越來越大。張獻忠怒罵兩聲,當機立斷跳下來,一刀送進馬脖。戰馬哀嘶著側身倒地,口乾舌燥的張獻忠不管三七二十一,將嘴湊上傷口,深深吸了幾口馬血,方覺暢意。
他踉踉蹌蹌沿著嶺脊跑出了數百步,不經意間腳下為石頭絆到,骨碌碌又滾到了嶺下。兜鍪在磕碰中不翼而飛,他的周身也沾滿了灰土以及細碎的枯草。
四仰八叉在枯草堆裡頭躺了很久,即使知道情況萬分緊急,張獻忠還是忍不住眯上眼,小憩了起來。即便曾經數個日夜不眠不休騎馬奔馳,他也從未感覺到像現在這麼的疲憊。迷迷糊糊中,眼前走馬燈般浮現一個有一個的麵龐。
王嘉胤、高迎祥、馬守應、羅汝才、李自成、趙當世......他們有些曾是朋友,有些曾是對手。有些從對手變成了朋友,有些又從朋友變成了對手。
一想到這些人,張獻忠原本虛浮無力的身體陡然又打入雞血般充盈,但當他想要彈身而起時,身體卻還是那麼輕飄飄的沒有半分氣力。自詡無論跌倒多少次都能爬起來東山再起的他終於相信,自己這次是真的爬不起來了。
這次,恐怕就是那該死的賊老天要滅了他張獻忠。
“嗚嗚嗷嗷......”早己記不得自己上回哭泣是在何時的張獻忠這時候卻不由自主哭出聲來,聲音很難聽,那皸裂乃至於退化萎縮了的淚腺更是劇烈疼痛不已。哭到後來,也不知道他是因為傷心而哭還是為了劇痛而哭。
他的哭聲在荒嶺飄蕩好似狼嗥,時起時落,不絕如縷。哭了一會兒,倦意襲來,又眯上眼小憩了片刻,而後卻為嶺那頭驟起的噪雜聲驚醒。
“這裡有匹馬!”
“他奶奶的,獻賊定就在這附近。”
“大夥兒散開仔細搜,獻賊沒了馬,跑不遠。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七嘴八舌的呼和與傳令清清楚楚、一字不差傳進張獻忠的耳中。撐起沉重不堪的眼皮,他能看見夕陽正沿著遠處陡峭的山脊慢慢向下沉,四麵八方的光線順著夕陽西沉的方向,慢慢收束,天地間正慢慢黯淡。
算了吧,張獻忠暗自輕歎。現如今,他隻想閉上眼睛。戎馬大半生,酒色財氣樣樣到手,驀然回首才發現,十餘年來自己居然都沒有安安穩穩睡過一覺。
當張敢先率眾匆匆趕到張獻忠躺著的草堆時,看到的隻是一個酣然入睡的人。
按照王來興早前的軍令,大渡河畔的戰事結束,張敢先押著張獻忠及沿途捕獲的一些俘兵與清掃戰場的馬惟興會合。而後順著大渡河轉沿大江而行,直去芒溪。不想半道上,撞見了踽踽獨行著的呂越。
呂越一手捂著腹部,一手以木棍拄地,一瘸一拐地走。
“你不是給獻賊殺了嗎?”張敢先讓兵士送來擔架,抬受傷的呂越上去。
呂越澀聲道:“小人運氣好,躲過了要害。”說著話,身邊一串俘虜經過,蓬頭跣足的張文秀正看將過來,兩人稍一對視,各自偏過頭去。
王來興、張敢先、馬萬年、劉佳胤、三譚等部在芒溪聚齊,此戰各方清點彙總,斬得西軍兵士首級二千三百餘顆,俘虜一千餘人,另有數百或是溺死河中或是逃散山林難覓蹤跡。將帥方麵,“西王”張獻忠以下,或俘或殺或降,幾無遺漏。
有關千餘俘虜的安置問題,覃奇功向王來興建議就地取材,將這些馳騁多年戰技不俗的西軍將士重新整編為一支馬軍營,以彌補當前趙營缺少馬軍的短板。王來興對他的建議表示認可,決定派人傳信給趙當世彙報此事,另外推舉了任職的軍官人選。
其中統製坐營官的人選爭議較大,因為王來興想將呂越推上去。
王光英就此事反對道:“呂越新降,難以服眾。且有傷在身,不宜帶兵。就算要任用獻賊舊將,比他地位高的人大有人在。”
一向和順善於納諫的王來興態度卻堅持自己的看法,道:“呂越新降,難以服的是我等趙營老人,他在獻賊手下效力多年,職位不低,駕馭起西營舊部正堪其用。”接著又道,“身上的傷可以養好,但若心有欠缺,則難以彌補。環顧西營投誠諸將,論為人的仗義、論對我趙營的忠勇,無人能出其右。”
覃奇功知其心意,也出言道:“咱們把人提到主公那裡,具體如何安排,還看主公裁斷。”
這麼一說,諸將複無言語。
王來興私下找到覃奇功道:“覃先生,我推呂越,一是感他舍己為人的剛毅品性,二是心中多少對他有些虧欠想找補找補。我這樣做,合適嗎?”
覃奇功正顏應道:“為將帥者,首先要考慮全軍及大局,這這一點上,個人的安危品行均可忽略不理。但是大局已定,豈能良知泯滅不分好歹?呂越為我軍做出的犧牲,有大義之風,於情於理,他都值得受這統製坐營官一職。”
王來興若有所思,點頭答應。
覃奇功微笑續道:“統帥無情,是迫不得已。但做人還是要有人情味,方能聚攏人心。”
王來興亦是爽朗笑道:“受教了,有先生在身邊,受益良多。”
大軍整頓完畢,開拔回城外營盤。次日一早,王來興便傳令帶上張獻忠。
寒冷天氣,身材長大的張獻忠上身赤裸,被手腕粗的麻繩捆綁成粽子也似。綁了一整夜,繩索深勒處淤血青紫清晰可見,他隻鬆鬆垮垮綁了個頭巾,略微發黃的頭發及胡須早沒了往日獅虎般的氣勢,反而蕭索如枯草乾枝,令他更顯頹喪落寞。
王來興看著張獻忠許久,張獻忠站立不言,雙目緊閉。
“跪下!”張敢先上前猛地將張獻忠踢翻在地。昔日僅憑隻言片語就能決定萬千人之生死不可一世的梟雄,如今滾在地上終究也不過是一具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血肉之軀。
“拖下去,砍了!”王來興慢慢站起,揮了揮手,這是趙當世給他的特權。對於趙當世而言,他隻需要看到張獻忠的人頭。
“慢著!”一直不說話的張獻忠扭了扭身子,跪在地上大聲道。
“有話說?”王來興問道。
張獻忠昂首挺胸,麵色冷峻,隻這一刻,重現逼人的氣勢。
“崇禎小兒說了,能殺老子的,該給賞格。”張獻忠洪聲道,轉頭看了看張敢先,“老子素來講義氣,這位兄弟抓了我,該給的足數賞賜,你們可彆食言!”
“絕不食言。”王來興冷冷點頭,手一抬,一直看著狀若熊羆的張獻忠被押著消失在陽光照射的大帳門外,方才轉身走回位置,慢慢拿起了整整齊齊並排擺放在桌案上的那三支鷲翎箭,凝眉歎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