受降儀式的地點放在嘉定州州城與犍為縣之間的芒溪。受降壇自然是沒有的,但王來興承諾,受降儀式一定親自到場,也算給張獻忠應有的麵子。
三日後,約定受降的日子已到,張獻忠點出所部最精銳的五百騎隨行出營。臨行前,張獻忠把馬步軍總管馬元利、精騎營主將王自奇、驍騎營主將劉進忠並將佐呂越四人叫到一起,布置機宜。
“今日王來興會率五百人前往芒溪。”呂越說道,“此即為我軍逃出生天的良機。”
張獻忠先王自奇說道:“你先率精騎營五百騎,假扮成我親軍去芒溪,不要走得快了,需等對麵王來興先到才好。”又對馬元利道,“老馬,你率精騎營剩餘二千人,在後接應,隻要老王認定王來興已到,你二人便協力並進,宰了王來興那小子!”
馬元利與王自奇齊聲接令,張獻忠又道:“天下烏鴉一般黑,王來興或許未必會親自到場,無論殺得殺不得其人,你倆都及時帶兵脫身,不要貪戰。”斜眼一看劉進忠,道:“你帶著驍騎營的千騎留在此間作為疑兵,隻有等老馬、老王那裡事辦好了,再去會合,曉得嗎?”
劉進忠點頭拱手道:“遵大王令!”
張獻忠往下說道:“我會直往西北去,趁著趙營兵分神衝過大渡河,沿青衣江而上。隻要過了嘉定州州城這道阻礙,便可進峨眉、夾江、洪雅等縣乃至成都府南部,到了那時,我西軍便遊魚入海,再無拘束!”
馬、王、劉、呂大聲應道:“大王天威蓋世,必能馬到成功,重振我西軍聲勢!”
張獻忠隨後又吩咐了幾句,隨即跨馬而出,呂越隨行。五百騎奔馳出數裡,張獻忠忽而勒馬緩步與呂越並駕齊驅道:“老呂,你說趙賊真信老子想招安嗎?”進而道,“北京城懸賞老子的賞格老子還記得,可是賞五百金、爵一級,嘿嘿,說得老子都心動了。”
呂越心裡頭咯噔一響,強顏笑道:“此一時彼一時,大王善戰之名天下皆知。闖賊起如火如荼,朝廷暗弱,正需大王這樣的英傑扶持。大王能投順朝廷,朝廷少一勁敵、多一強援,不是我軍之幸,而是朝廷之幸。”且道,“聽聞趙當世本人日前急急率軍北上,可見北麵亦有緊要事,王來興能早一步與大王攜手,即能早一步安定南事抽身支援趙當世。為將帥者顧全大局,隻要對大局有利,昔日的一些仇讎齟齬,又有什麼放不下的?”
張獻忠手攬韁繩,戰馬步伐從奔馳轉為了小跑,馬頭一點一頓,身後跟隨著的眾騎兵們也都緊急放緩了馬速,不敢逾越半步。
“老呂,你也跟著我很久了吧?十年了?”張獻忠忽而問道。
呂越想想道:“小人是崇禎四年在山西入的夥,距今算算有十二年了。”
張獻忠笑笑道:“哦,是了,你是山西人。這許多年相處下來,倒把這事都忘了。”又道,“軍中像你這樣老資曆的不多了,等過了這一茬,驍騎營裡給你覓個位置。也算給你十多年來的委屈一個交代。”
呂越忙道:“不敢、不敢,小人哪敢有什麼委屈,能為大王效力,縱然是個小小走卒,亦心甘情願,樂而不疲。”
“你他娘的挺會說話,老馬之前就和老子提過你幾次,說你讀過點書?”
“讀過些許,上不了台麵。”
張獻忠哈哈笑道:“可惜了你空有文韜,在我西營當真屈才嘍。”
呂越如遭雷擊,驚道:“大王何出此言!”右手不自覺握緊了馬鞭。
張獻忠回道:“我西營能動手絕不動口,橫衝直撞,懶得和旁人磨嘰來磨嘰去,倒是少了好多你表現的機會。”
呂越聽他這麼說,繃起的心弦始才放鬆,背後汗涼,勉強擠出一抹笑容。
張獻忠說完之後,複夾馬腹,再度飛馳。眾騎行了約莫十餘裡,抵達大渡河支流沐溪河畔,張獻忠傳令下馬休息,原地等待馬元利方麵的消息。呂越拿起水囊喝著水,瞟見遠處張獻忠正與張文秀、張能奇兩個義子交談著,心裡略微有些忐忑。好在張獻忠過大渡河走青衣江的計劃未變,大渡河對麵,早埋伏了趙營兵馬,隻要張獻忠現身,就無脫身的道理。
在原地等了怕有兩個時辰,呂越正靠在樹下小憩,忽有馬蹄聲迅捷而來。微微睜眼,一匹奔馳中的戰馬尚未停步,馬背上的騎士便急不可耐地翻身而下,踉蹌撲到張獻忠的身前,與他說著什麼。
呂越知道自己期待的事情怕已有了分曉,心砰砰狂跳,手也不自覺按上刀柄。不過多時,隻見張獻忠等人目光向自己這邊看來,呂越故作鎮定,拍著身上的落葉塵土慢悠悠地站了起來。
“大王讓你過去。”張文秀快步走近呂越,麵無表情道。
呂越點點頭,隨他走著,故意小聲問道:“出了什麼事?”
張文秀沒說話,呂越便不追問。及到了張獻忠麵前,呂越躬身道:“大王要用小人?”
“是的,要讓你認個人。”張獻忠笑道。
“人?”呂越一愣,眼到處,張文秀提來一個血淋淋的包裹扔在地上。
“這是剛帶來的一顆人頭,想來你應該認得到。”張獻忠表情陡然冷酷,一擺手,張文秀三下五除二解開紮繩,裹布散開,人頭卻是再熟悉不過了。
“這糖貨要背老子,好在老子有手段,否則栽他手裡,豈非天大的笑話?”張獻忠獰笑著,飛起一腳踢中那人頭,直將那人頭踢進流淌的沐溪河。但見那人頭在河水中起起伏伏,不一會兒就消失不見了。
那正是劉進忠的人頭。
張獻忠轉了轉脖子,冷笑著說道:“老呂,你也說了,在西營待了十多年了。哼,十多年的情誼,還比不上和趙賊見一麵來得深嗎?”
呂越現在腦子裡一片混亂,半晌沒說出話來,卻聽張獻忠續道:“老馬帶著精騎營殺到芒溪,就會回軍與驍騎營的兄弟會合來此,哼哼,你的如意算盤落空了。”
“與驍騎營的兄弟會合......”呂越一聽這話,豁然開朗,“原來靳統武他......”
“不是陝北老弟兄,終歸是不能信。你是這樣,劉進忠也是這樣。老靳任驍騎營二把手,是老子特意安插過去的,你道是會跟你等一條心轉身害老子嗎?”
呂越聞言,萬念俱灰,膝蓋一軟,撲通跪在了沐溪河岸邊。
“老子殺川人,殺得殺不得、該殺不該殺?”張獻忠冷眼瞥視垂頭喪氣的呂越,高聲顧問兩個義子。
“該殺!”張文秀與張能奇異口同聲。
“天不要我張獻忠死,何人又能害我張獻忠!”張獻忠張開雙臂,迎著河水及萬仞群山奮然怒吼,氣勢猶如虎嘯山林。
呂越長歎一聲,閉目無言。張獻忠吼罷,厲聲命令張文秀道:“把這姓呂的賊子殺了!”
張文秀抿嘴點頭,毫不遲疑,拔出解腕刀半蹲下身子,猛然發力,將刀尖紮進了呂越的小腹。
“唔呃——”呂越痛呼一聲,腹部灼熱難當,氣力似從全身泄漏殆儘,當即斜斜伏地再無聲息。
張獻忠鄙夷地掃了眼呂越,飛身上馬,揚鞭直指西北道:“隨老子衝過大渡河、衝過嘉定州!”當是時,人沸馬嘶,無數鐵蹄撒開,激昂非常。
然而,芒溪畔的景象,卻與張獻忠腦海中所想的大相徑庭。
兵馬交錯,煙塵彌散,靖和前營統製王光英穿過層層疊疊的隊列,奔至王來興身前肅立而言道:“稟總管,獻賊馬步軍總管馬元利、精騎營營將王自奇、張化龍皆已被梟首,另有祁三升、賀九儀等落水溺死,正在打撈,另有白文選、馮雙禮等投降我軍。所部兵士潰散,無複戰力。”
王來興凝眉點頭道:“南邊有消息了嗎?獻賊驍騎營情況如何?”
“未曾。”王光英搖頭道,“並不見之前說好的相助夾擊之事。”
王來興回頭朝同樣甲胄當身的覃奇功道:“還好聽了先生的話,不然忙忙碌碌又是一場空。”
原來三日前,呂越激烈舉動雖然贏得了王來興與覃奇功等人的相信,但在呂越走後,覃奇功複勸王來興還是得留一個心眼。
王來興不解其意,覃奇功解釋道:“我軍本有必勝之機,呂越此來投誠,於勝敗之數影響不大,充其量隻是讓我軍剿滅獻賊的行動更加順利罷了。然而張獻忠其人非同小可,絕不能以等閒視之,我們把希望寄托在呂越、劉進忠等人身上,終究不靠譜。是以,呂越此去,無論他如何做,我軍隻當輔佐小菜,正餐不宜變,早前擬定怎麼滅獻賊,還是照舊行事,如此萬無一失。”
“可要這樣做,相當於將呂越、劉進忠棄而不顧......”王來興有些猶豫。
覃奇功歎道:“成大事者不拘小節,滅獻賊這次是最好的機會,絕不能出什麼差池。以幾條性命換取大局的穩固,劃算不過。”
王來興躊躇半晌,最終還是同意了覃奇功的看法。因此,今日行動,趙營兵馬並非如張獻忠猜想的那樣,分出部分兵力來芒溪會晤,而是實實在在幾路大軍傾巢而出。嘉定州州城,王來興親率數千人沿大江而下,井研縣劉佳胤五千人從東麵策應包抄,榮縣三譚部五千人則直接截斷了馬元利軍的退路。至於南邊,駐紮馬湖府的五千石砫兵亦同時而動,直取留守大本營的西軍驍騎營。
王自奇、馬元利率兵興衝衝趕到芒溪,剛與王來興故意布置在那裡的一支小部隊照麵,隨即遭到了數麵趙營兵馬的無情圍殲。西軍兵馬麵對七八倍的趙營軍隊進退失據,潰不成軍,直是上天無路入地無門,不少人在慌亂中跌入大江,更多的是死在了趙營的刀劍之下。截至王光英向王來興彙報的當口兒,戰事在很短時間就基本塵埃落定,二千西軍兵馬或死或俘,西軍的大將也都一個個被搜殺捕獲,鮮有遺漏逃亡者。
王來興兜馬審視戰場,隻覺大局已定,正要收攏兵力向南挺進,這時王光英又來報道:“攻打南邊獻賊老本營的馬大人派人來了。”
來人近前,王來興瞧去,卻是個二十來歲的年輕儒生,且見儒生灰頭土臉、衣衫臟汙,倒像是剛剛死裡逃生出來的樣子。
“小生姓劉字玄初,名茂遐,生平多以字行,拜見王總管。”那儒生文縐縐說著話,同時呸呸幾聲將飄入嘴裡的沙土吐出去。
“馬大人派你來的?”王來興問道。
“是。”劉玄初點著頭道,“獻賊殘暴,要殺儘軍中川人,小生本為其擄掠軍中捉刀筆,也因此故被他綁了看押營中,隻等某日拉去水邊炮殺。天可憐見,馬大人及時趕到,殺散了賊兵,將小生等川人解困。”
“獻賊老本營兵都殺散了?”
“對,馬大人差小生來報與王總管知道。獻賊坐守老本營的靳統武所部已滅,靳統武、張先軫、楊春普等賊將全都授首。”
“不對啊,劉進忠呢?獻賊不是派他守在老本營的嗎?”王來興疑道。
“據靳統武的手下供述,劉進忠在今早便給靳統武突襲斬了。屍體挖出來了,首級卻不知何處。”劉玄初答道。
王來興聽至此處,回頭看了看麵凝如山的覃奇功,見著的直如從天而降能掐會算的活神仙。
劉玄初說道:“馬大人讓小生來問,獻賊抓著了嗎?”
王來興搖頭道:“尚未。”繼而遙望西北方向,沉聲道,“不過也快了。”
他此時此刻心中所想,便是那早早埋伏在大渡河北岸的張敢先一支兵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