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陳洪範的私局上,趙當世還得知了兩個消息。
其一,湖廣巡撫餘應桂受到熊文燦的彈劾而下獄。
餘應桂性格剛直,認為自己受到的是中央直接拔擢且身負守護顯陵的功勞,所以對熊文燦向來不以為然,而且平日對招撫流寇政策多有抵觸。熊文燦視之為眼中釘,恰好近期羅汝才等部流寇為亂楚中,餘應桂便被彈劾以縱賊養寇之罪。朝中幫餘應桂說話的人很少,而楊嗣昌也推波助瀾附和熊文燦,最終朝議以尚寶卿方孔炤代之。餘應桂心中悲憤,被捕時直言“張獻忠攻陷穀城以要撫。請假臣命一年,若不反,斬臣頭命以謝賊”,但朝中置若罔聞。隨後,楊嗣昌進東閣大學士,兼掌兵部事。一落一起,令人唏噓。
餘應桂被罷黜,趙當世還是很高興的。起先,餘應桂因知陳洪範與熊文燦同氣連枝,幾乎與陳洪範無甚交集,陳洪範很多時候都感到不安。如今新人換舊人,隻要抓住機會搞順與方孔炤的關係,無論對陳洪範還是趙營在楚北勢力的穩固,都是有好處的。
其二,南陽知縣何騰蛟因禦賊有功,調京任兵部主事。
陳洪範曾多次邀請何騰蛟來莊園赴宴,趙當世同樣也與其人見過多次。雖說沒有什麼特彆深厚的情誼,但畢竟混了個臉熟,禮物什麼的自然也沒少落下。如今何騰蛟調任京官,還進入了堪稱樞要的兵部,相當於幫助趙營在京中安插了一個故人。往後要打點京中關係,必然有所裨益。趙當世一麵聽著陳洪範說話,一麵心中已經開始盤算,等回了營,即刻就要派人去南陽給何騰蛟送上一份大禮。
三人在亭中談論不久,雨勢忽停,趁著雲銷雨霽的光景,陳洪範立刻差人準備了小舟,泛舟於檀溪湖上繼續飲酒敘樂。趙當世自知交淺不宜言深,與蘇高照交流每每點到為止,未涉過多商事,隻是笑談湖廣、陝西等地風土人情、坊間趣事。有陳洪範在旁幫腔,待三人下舟登岸之時,蘇高照對趙當世早沒了開始時候的防備,明顯親昵了不少。
論吃喝玩樂,無有能出陳洪範右者。趙當世與其人交往頻繁,早見怪不怪,蘇高照卻是勞途旬月,甚求聲色犬馬。晚間宴席上三人推杯換盞,又有佳人席間勸酒相伴,直將個蘇高照伺候的心滿意足。趙當世仔細觀察,從蘇高照的神色動作亦知對方必也是個玩主,生性喜愛酒色財氣的人就意味著很好對症下藥,因而心中竊喜。
酒至後半,蘇高照意已酩酊。酒足肉滿之下,沒了顧忌,又架不住趙、陳二人一頂接一頂的高帽,嘴巴也管不住了,說了好些鄭家的內外事。
自崇禎八年將東南海麵最後一個大敵劉香擊潰後,鄭芝龍已完全控製了東南海麵的商貿通行。鄭氏以福建安平為基本,建立起了覆蓋浙、閩、粵等地的龐大勢力網,麾下商船戰艦多達千艘,船員無數,歲入則以千萬計。所控商路遠至日本、琉球、渤泥、呂宋等數十外國異域,倭人、佛郎機人、紅毛人等亦對其尊崇不敢逾矩半分。
鄭芝龍的實力,趙當世從無半點懷疑,對蘇高照所吹噓的大半,也都是出自真心點頭。反過來想,若非鄭氏有此等實力,他趙當世又何苦殫精竭慮以千裡之遙與之結交呢?
蘇高照扯了一陣,眼神流離到了侍奉自己的婢女身上,便開始說起鄭芝龍那日本結發妻子。更誇讚鄭芝龍的長子有乃父之風,性聰穎,自小好學,本年已考中秀才,想來不日即可進南京國子監深研學問雲雲。
趙當世與陳洪範隻陪笑而已。及至蘇高照完全酣然睡去,陳洪範著人將他抬回廂房,轉回席中,趙當世立刻道:“兄長引薦之恩,小弟沒齒難忘!”
陳洪範一改宴席上的笑容,肅道:“你我兄弟,何必這麼見外。”又道,“在這楚北,你我兄弟都是外人,要想過的安生過得安穩,若不互相搭把手,舉步維艱。”
趙當世亦改容正色道:“兄長所言極是。”
陳洪範給趙當世杯中斟滿酒,兩人碰杯飲罷,陳洪範道:“蘇高照或許在我莊中住上十日。我會替賢弟好生招待他,有哥哥在,你可稍放寬心。”說著,對趙當世笑笑。
趙當世淺笑不語,紅燭紗幕下,二人有默契一般,同時舉杯相碰。
當夜趙當世留宿陳洪範莊園,次日,蘇高照宿醉直到正午方醒。趙當世與他見了一麵便即與周文赫等飛馬趕回趙營。到了營地,已是黃昏,鄧龍野早已候在了營帳外。
跟著鄧龍野的有個矮小老頭,聽介紹乃褚家的管家。他入了帳就唯唯諾諾,三棒槌打不出個屁,趙當世便不與他多說,接了所呈信件,看了一遍。
褚犀地是個知道審時度勢的人,或者說背後有著褚家一門老老小小及多年辛苦積攢起來的產業,現實也逼迫著他不得不選擇最為穩妥的做法。趙當世向他提出的多項要求,他照單全收,信末甚至還提議將宗族中一名年方二八的侄女嫁給趙當世為妾。
“彆人是能屈能伸,這個褚犀地倒還更進一步,沒皮沒臉。”王來興看著膽戰心驚離開營帳的褚家管家,冷冷說道。
“年方二八,配我這厚皮老臉耽誤了青春年華。來哥兒風華正茂,不如替為接納了吧。”趙當世戲謔著道。
王來興乾笑著吐吐舌頭,扮個鬼臉道:“我可不敢,要給施路知道了,我怕是得英年早逝咯。”又道,“就按當哥兒剛才對那褚家老頭婉拒的意思走吧。”
二人笑了一會兒,王來興道:“可笑那褚犀地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倒是給我趙營送了不少好處。”續道,“不得乾涉大阜山銀礦、從各處關津隘口撤人、劃出七方鄉東北四百餘頃上佳田,無一不是利好我營之策呀。”
趙當世點頭道:“這且不算,我要求兵馬進駐後鄉一事他也不得不答允。本來還擔心棗陽縣難以掌控,如今趁著這時機將後鄉拿了,就像在縣城南麵插根楔子,既能就近盯住棗陽縣,將其時刻置於我營管控下,又能與鹿頭店呼應,南北鉗製隨棗通道,可謂一舉兩得。”續而道,“哦,還有一事,便是他手中三千支鳥銃。我營可以市價購入,老何不在,你見了他,讓他去把這事給辦了。”
王來興答應一聲,問道:“不知這駐紮後鄉的兵馬,要派誰去?”
趙當世搔搔頭,回道:“我想了想,還是飛捷營。此營是我軍精銳,機動力亦最強,放在那裡,有老韓坐鎮,萬無一失。”
王來興笑一聲道:“褚犀地敢動飛捷營的人,隻怕老韓是要將棗陽縣往死了盯。”隨即問,“老孟回來了嗎?”
趙當世點頭道:“日前托林大人打了聲招呼,縣獄不會不放人,想明日也就該到了。”並道,“所幸老孟筋骨結實,聽說身體尚佳。這次風聲未泄,有他咬緊牙關的一份功勞,等他回來需好生犒賞一番。”
王來興接著將話題一轉道:“七方鄉本便毗鄰我營田地,得其東北數百頃地,剛好連成一片。”說著苦笑,“屯田的初案剛出,這一來又要連夜修改了。”
趙當世想了想道:“我預計將這些地送給左家。”
“送給左家?”王來興眉頭輕挑,“這四百頃地都是上好的膏腴田地,頭前我便眼饞得緊,現在好容易拿到手,就這麼白白讓給左良玉?”
趙當世輕搖頭道:“事關策略,不在田地本身。”
“策略?”
“我軍方略之一便是結納左良玉。我費儘心力交厚左夢庚亦為其中一步。左思禮曾說過,左家曾數次嘗試收購棗陽無主荒田未果,我以此相贈,左良玉必然欣喜。加之大阜山銀礦確保再無縣中乾涉,兩廂大禮送上,不比送些金銀俗物來得誠心?”
王來興有些不甘道:“這禮物未免太過貴重了。”
趙當世解釋道:“無妨。四百頃土地,雇人耕種是個問題,且田地在我營眼皮底下,我大可以向左家提議由我營出人手幫忙耕作,收獲則與左家分潤。料想左家一不出錢二不出力,坐享其成,豈有不高興的道理?”
這麼一說,王來興才算接受。
趙當世打趣道:“來哥兒,瞧不出,當了統製,說起話來也變得硬氣咯。”自從來到棗陽,趙當世分明感覺到王來興行事作風的改變,尤其是在當上統製屯田營田諸事之後,他愈加顯得穩重硬朗。趙當世看在眼裡,喜在心裡。自忖當初決意支持王來興上位的決定沒有錯。
王來興聞言,略有些不好意思,訕訕笑了笑,似乎又回到了當初那個在趙當世麵前青澀靦腆的形象。
屯田諸事繁雜,王來興沒在帳中待太久,不過一會兒就告退了。他之後,傅尋瑜歸營求見。趙當世先前派他又去了一趟穀城,以給八大王送美酒為名,探聽西營虛實。但聽傅尋瑜回報,西營上下安堵如故,並沒有什麼特殊的舉動。而且傅尋瑜歸營前還特地去找了老友呂越,想從他口中探出點虛實,亦無果。
等傅尋瑜告退,趙當世對昌則玉道:“老侯曾在南麵親眼見到西營大將白文選與馮雙禮,這二人皆張獻忠肱骨猛將,輕易離營必有要事。而先前又曾捉拿西、回、曹三營細作於一處,我看這恐怕是山雨欲來。”
昌則玉頷首道:“主公所慮甚是。記得郭統製出擊唐縣時,便得知老回回、革裡眼等豫寇正陸續向豫南方向聚集。如今曹操為亂承天府地麵,其目的地也極有可能在於北上。若自唐縣向南劃線,自承天府向北劃線,再自穀城向東劃線,三線交彙之地,便正是我棗陽縣。”
趙當世嚴正道:“這三人既欲圖我,所謀為何?”
昌則玉答道:“於回營,主公斬殺其營大將,已是過節,老回回義氣當先,不能不顧;於曹營,曹操想重返楚北、鄖陽發展,所隨各營雜部又極多,必得將我營擠開方好生存;於西營,則與我營圖其類似,純一山不容二虎罷了。這三人有舊怨,也有舊誼,聯起手來也不是稀奇事。未雨綢繆,主公亦要早做準備。”
趙當世深然其言,道:“我將此擔憂與陳洪範也說過了,他之意,若屆時真起爭端,必會相助。”
昌則玉考慮片刻道:“陳洪範非善戰之將,職責又在於嬰城而守,主公切不可將太多希望寄於其身。”尋即說道,“屬下以為,方今有兩部兵馬主公可提前聯係,或許有實在臂助。一為左良玉,一為龍在田。”
趙當世以手托頷,點頭表示讚同。
昌則玉道:“左良玉為援剿總兵,本有馳援之責;龍在田則不日將進屯楚北。這二部戰鬥力皆強,主公與他倆友善,便立於不敗之地。”
趙當世聽了,笑起來道:“先生所言極是,左、龍二人,我都正竭力爭取。然而縱然無他二人相助,我亦無所懼。”
昌則玉聽他信心滿懷之語,眉頭先是一皺,而後卻想到一事,複舒顏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