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王將(二)(1 / 1)

明匪 陳安野 2131 字 27天前

不速之客隻是幾個衣不蔽體的百姓,原本繃緊了心弦、抽刀挺槍的官兵均自鬆了口氣,當中有脾氣躁的罵道:“瞎了眼的臭蟲,擱郡主駕前尋死嗎?”言訖,一腳下去,將身畔的一個蒼頭老漢蹬翻在地。

那蒼頭老漢受此重重一擊,躺在地上,半晌緩不過氣來,兩步外一個老婦人撲衝上來,跪在他頭邊痛哭流涕,想來二人定有親緣關係。幾個官兵好不厭煩,正欲亂棍齊下將這幫無理的山野刁民轟走,車駕內華清聽到響動,出來查看,見狀製止道:“你們乾什麼?”

那幾個官兵還以為她是對百姓說的,結果兩下看看,發現郡主詰責的居然是自己這邊,麵麵相覷後推出一個代表道:“啟稟郡主,這幾個刁民衝撞車駕,無禮太甚,我等怕驚擾郡主,正要將他們轟走。”

“他們沒有驚到我。”華清眼光掠到地上,看見那仰麵躺著的老漢,秀眉一蹙,很有些惱怒,“你們趕人便趕,何故對這位老人家又施以毆打?”說著,扶欄而下,也不顧官兵們驚愕慌張的神色,直接走向那群百姓。

那幾個百姓見了風姿絕倫的華清,驚為天人,皆跪伏於地,拱手上頭,淒然道:“郡主菩薩,請你大發慈悲,救救小人等的性命!”

“怎麼了?”華清並沒什麼顧忌,但見百姓們驚慌之色溢於言表,心中疑竇頓起。素手輕輕托了托那距離自己最近的老婦人,老婦人慢悠悠站了起來,其餘人見勢,也都陸續起身。

“郡主……”那老婦人生平從未見過華清郡主,想象中的那高冷傲慢的形象完全與這活生生的郡主不啻天淵,她心情激動不已,眼眶裡亦閃起了淚珠,“菩薩,真與廟裡的觀音菩薩一摸一樣……”她似乎忘了自己該說什麼,緊緊握著華清的雙手,完全沉浸在難以自拔的喜悅與感動中。

華清好生為難,這時候,馬蹄聲起,前隊數匹駿馬大跨而至,當先者鮮衣怒馬,卻是柳紹宗來了。柳紹宗一見情形,先入為主以為華清收到了刁民挾製,二話不說,起手一掌,將那老婦人推飛出去,回首問華清:“郡主沒事吧?”同時怒斥圍在一旁觀望的官兵,“一幫廢物,乾瞪眼個啥,還不趕緊護住郡主?”

語音未了,就聽華清怒斥道:“你做什麼!”說著,一把扒開柳紹宗,跑到那老婦人身邊,扶她坐起來。那老婦人本就身體虛浮,再遭這一跌,眼下氣息急喘淚眼婆娑,已是完全說不出話來。

“瞧你做下的好事!”華清又氣又怒,不住用手輕撫那老婦人胸口力圖幫她平複,扭頭紅著眼,衝柳紹宗喊道。

柳紹宗懵懂如墮五裡霧中,不知自己做錯了什麼,他從未見過賢淑文氣的郡主如此聲色俱厲,心裡首先尋思:“莫不是在賊營待久了,性子也變野了?”

其餘幾名百姓瞧柳紹宗如此蠻不講理,都心生畏懼,齊刷刷又都跪下,朝著華清哭求:“郡主,求你為小人等做主!”

華清將暈厥的老婦人交給小竹照看,自站起來,先好言勸那幾名百姓起來,後溫藹問詢:“你們是哪裡人,發生什麼事了,說吧。”

為首一個膽大的道:“我等都是從永恩寺追隨著郡主出來的……”

華清聞言,微微吃驚,那邊柳紹宗則是臉色陡變。

“我等跟著郡主車駕走到一條小溪邊,旁邊的軍爺便說要歇息歇息,後來郡主車駕走得遠了,那軍爺說要追上前頭,就又催著我等趕路……”那百姓說到這裡,黯然流淚,“誰知走不幾步,右手林中忽然衝出強人無數。這夥人逢人便殺,軍爺們都自顧逃命去了,我等死命跑了出來,隻看到小溪都被染紅,不想胡奔亂走,居然撞見了郡主……”他說著,淚水簌簌落下,“這當真是我等前輩子修來的福分!”

“嗯,強人?”柳紹宗陰沉著臉,若有所思,“莫非是趙賊咽不下這口氣,差人來殺?”邊說,又轉向華清,“郡主,趙賊奸險異常,出爾反爾。此地不宜久留,我等當速速歸城!”

“趙當世?”華清怔了怔,腦海中無端又浮現出昨日明媚陽光下的那張燦爛笑臉,心中直似刀戳,“他怎麼會是這樣的人……”

柳紹宗見她發呆,又催一聲:“郡主,快上馬車。等趙賊的爪牙追上來,可就遲了!”

“那他們怎麼辦?”華清心亂如麻,咬唇看了看那些百姓。

“都是我大明蒼生,我姓柳的沒理由拋下他們。”柳紹宗忽而一臉正氣,昂首而言,並指使幾名官兵,“你、你、你幾個,保護好這些百姓,那兩個老……老人家,背著走,務必要將他們安全送回漢中!”

那幾個官兵稀裡糊塗,忙不迭應了。柳紹宗走上來幾步,好言對華清道:“方才我救護心切,生怕郡主你有什麼差池,故而下手重了些。唉,實是我不該,待回城了,我必找最好的大夫給兩位老人家救治調理。”

華清聽他言語懇切,便也不疑,點頭道:“你有這份心最好不過。”神情也好看了不少,但又問,“可是後方百姓們遭殃,也不能坐視不理。”

柳紹宗暗叫一聲“我的姑奶奶”,臉上依然肅穆:“郡主不知,趙賊凶殘至極,我此次帶出城的兵馬不過千餘,自保尚可,絕無能力分兵。若是分兵去救,亦恐趙賊趁隙再來害郡主。所以先回漢中,等郡主安頓下來,我再提兵與陰險的趙賊決一死戰!”

他左一個“趙賊凶殘”,右一個“陰險的趙賊”,掩飾不住的貶低厭惡,聽在華清耳裡,十分紮耳,心下頓時不樂:“你既然知道路上不太平,為何不多派些人保護百姓?漢中賊寇那麼多,此處距離褒城又遠,也不定是趙當世所為。”

柳紹宗被她懟了一句,倒沒想太多,連忙辯解:“我在後隊安排了三百來兵,也算多了。可見賊寇的厲害凶悍。想這漢中四野,已全是趙營的天下,如此亡命之徒,也隻有趙當世的手下才有此能耐!”

華清對軍事不甚了解,僅僅是聽不過柳紹宗說道趙當世才出言質疑,當下又反唇相譏:“自古隻聽過官捉賊的,卻沒聽說過賊追著官跑的!”

柳紹宗臉一紅,繼而轉白,嘿然無語,再見華清,她已經氣呼呼地轉身上了馬車,於是也沒再說話,自督促著隊伍繼續前行。

行了不足十裡,前方煙塵揚天,一支軍隊趨步而來。柳紹宗遠遠打量了對方旗號,當即驚駭:“姓劉的怎麼來了?”看旗號,來者是關南兵備道劉宇揚標下兵馬。

領頭的是劉宇揚手下的一個守備,柳紹宗持鞭拉韁,喝問:“爾不守城,來此何乾?”自打上一次在趙營手下吃了虧,柳紹宗與劉宇揚就說定,他倆一個負責野戰,一個負責戍衛。這守備今天理應輪值守南城的望江門。

那守備在柳紹宗麵前絲毫不敢拿大,在馬上躬身抱拳:“回安遠伯話,在外斥候偵得西麵有戰況,劉大人恐有疏忽,特差我來助戰!”

柳紹宗心道助你奶奶個熊,老子又不是去永恩寺搶郡主的,歪著嘴道:“這就不勞劉大人費心了。你回去吧,告訴他,一切順遂。郡主安然無恙。”他夥同瑞王與趙當世交易的事劉宇揚知道,但有關三千百姓的事全不知情。

那守備態度真誠道:“既然來了,那下官說什麼也得護衛郡主與安遠伯周全。”

柳紹宗不樂,但暗忖多你一個也不打緊,於是微微緩容:“既如此,那你去先頭開道。”

兩軍合一,又行三裡不到,背後突然蹄聲如同地震。柳紹宗心中駭然,一念間自覺不妙,尚未來得及出聲,後方長而清脆的嗩呐聲連響三陣,緊接著聽到有官兵驚恐呼嚎:“賊寇來啦,賊寇來啦!”

趙營的馬軍忽至。

柳紹宗貪趕路程,加之心裡有鬼,所以並未設置斥候遊邊,誰想這會兒趙營真的來人了,他完全措手不及。

他手下現在六七百人,加上那守備帶來了人,大致一千人出頭。等趙營的馬軍猶如彎月,圍成個輪狀將官兵三麵包起來,他才發現,趙營來的馬軍,絕不下一千。

馬車驟停,華清聽聞四周勢若鼎沸,掀帷問道:“小竹,出事兒了?”

小竹哆哆嗦嗦,縮著腦袋應道:“是、是,這次真、真的是賊寇又來了!”

正值此時,華清猛然聽得一個聲音於外而起:“趙某請安遠伯柳總兵出來說話!”這聲音洪緩有力、亢若蛟龍,不是那朝思暮想著的趙當世是誰?

她渾身一顫,雞皮疙瘩都起滿雙臂,也不管什麼端莊,徑直將頭向車窗外探,可惜窗口太小,她慌張下連試兩次都無果,能做到的,僅是將兩條臂膀伸出去罷了。

她還在掙紮,又聽趙當世再說一遍原話,柳紹宗的聲音也傳出:“我便是柳紹宗,閣下是誰,有何正教?”比之趙當世,他的嗓音無疑就虛了許多。

“柳總兵,我趙當世本敬你是條好漢,所以願意與你協商交易。可誰想,你也是個表裡不一的偽君子!”

“你、你胡說什麼?”柳紹宗氣急敗壞地喊道。華清這時心一繃,忽然住了動作,重新安安靜靜坐回到了位子上,側耳傾聽。

“早前約定,我將郡主交付於你,你方以兵糧以及安置災民為置換條件,是也不是?”趙當世聲勢沛然,聞之有若春雷。

“是,東西都給你了,災民我也接了,你還要怎樣?”柳紹宗毫不相讓,立刻回應,隻是中氣明顯有所欠缺。

“哼,那可不一定!”趙當世語中帶怒,“在永恩寺,我方清點出的確有九千餘石糧,可裝車時才發現,壓在底下的將近兩千石,裡頭裝的,都是陳穀爛穀,黑爛透底耗子也不屑吃,你叫人吃?這還不算,另外尚有近千石,隻外部填上秸稈、麥稈,裡麵竟然是砂石。哼哼,柳總兵,你是當我們蠢,還是你自己蠢?”

當時在永恩寺,王來興查驗了上頭堆積的兩三千石糧草後,沒有發現問題,為了趕時間,他便取點計過的每麻袋的平均重量為標準,快速算出了所有重量。卻不知柳紹宗早有預謀,提前幾天搬運,就是為了在這裡麵搗鬼。還是後來侯大貴精明,回去檢查時一袋一刀,切口確認,才發現端倪。

“我……”柳紹宗一個字高亢後,話音急轉直下,悄無聲息,過了許久,才複起,“怕是你貪心,想再騙些糧草。空口白話,肆意誣賴,如何能服人?”

卻聽趙當世長笑一聲,道:“這且不論,那麼你縱兵於小溪邊殘殺災民之事怎麼說?”

“什麼?”華清在車裡聽罷,訝然失聲,她也聽到,車廂外的小竹,也驚呼了出來。趙當世這一聲喝問,好似投石入潭,頓時激起千層浪。原先還因為緊張屏氣凝神的官軍這邊,都在受到更大的震驚後,亦開始小聲議論開來。

柳紹宗感受到了身邊的吵擾,且驚且怒,他呼道:“趙賊!東西給了你,人我也收了。你猶自貪心不足,如今居然還恬不知恥,將殺害百姓的惡行栽贓嫁禍到我頭上?我是大明官軍,如何會殘害人民,會做這種事的,隻有你們這些喪心病狂的賊寇!”

他氣急之下,不管三七二十一,罵了個痛快。口不擇言後,趙營的陣中也開始騷動,很顯然,這些為趙營出生入死的騎士們,都為他的話感到憤怒與仇恨。他有些擔心,便又道:“趙當世,你也算是個有膽識的。大丈夫說話,光明磊落,你想要什麼直說,我回了漢中,酌情給你就是。”他話說的大氣,其實細細聽來,一派畏懼懦弱,避戰之情昭然若揭,他才說完,趙營這邊就傳出好些恥笑聲。

柳紹宗又氣又急,為了撐住自己的場子,再言:“趙當世,凡事都講證據,睜眼說瞎話,誰不會?”由此反戈一擊,想將難堪轉移到趙當世這邊。

華清當下心“砰砰”直跳,十分擔心趙當世就此無言。雖然她應該站在柳紹宗這邊,然而鬼使神差,她竟然希望趙當世說的,都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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