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營與官軍的交接於五日後的永恩寺,這裡位於褒城東北的一處山坳裡,清僻幽寂。寺裡早沒了和尚,隻有個搖搖欲墜的枯槁老者仍住在裡頭。
龐勁明此前來踩點時,因顧慮殺人不吉影響到交接事宜,故而留著這老者沒殺。這時候眼看著小小寺廟突然彙聚了幾千號人,那老者端的是膽戰心驚,躲在角落裡哆哆嗦嗦。頭戴白色幕離的華清途徑時見到了他,心生憐惜,差小竹上去塞了幾個銅板,才繼續向寺內正殿走去。
此次趙當世沒有出麵,趙營方麵的代表是侯大貴,隨行人員還包括王來興與何可畏。官軍那邊,照舊是柳紹宗全權負責。
一萬石糧草不是個小數目,柳紹宗組織了兵士民夫提前轉運了四天四夜,才將它們從漢中押送到永恩寺。現在永恩寺後院一捆捆、一擔擔的糧秣堆積如山,王來興帶著水丘談以及一班兵士正全力以赴清點著具體數額。
等待清點結果的這段時間中,麵對麵坐著的侯大貴與柳紹宗大眼瞪小眼,相顧無言。侯大貴裝作滿不在乎看著旮旯頭的蛛網,不時趁柳紹宗不注意時快速掃視他的動靜。柳紹宗也故意眼神飄忽不定,其實也在暗中留心侯大貴的一舉一動。
二人尬坐了一會兒,華清跨步入殿,柳紹宗眼前一亮,屁股一抬趕忙上去問候:“郡主,你身體安好?”侯大貴在後小聲罵了句“龜孫”,也站了起來。
“嗯,無礙。”華清郡主淡然應了一聲,並不想柳紹宗想象中那樣的喜悅激動。
侯大貴快步上來,粗著聲音道:“柳總兵,糧草沒點完,郡主可還是我趙營這邊的。你注意點,彆靠太近。”說完,還瞪起了牛眼。
柳紹宗暗罵一聲,心中忿忿,但考慮到自己在郡主前的形象以及交接事宜的順利,還是忍氣吞聲下來,也不睬侯大貴,對華清殷切道:“郡主,這些日子真是委屈你了。這裡的事就快辦好,還請你先到偏殿中稍事休息。”
侯大貴脖子一歪,直勾勾盯著柳紹宗同時吩咐手下:“帶郡主去偏殿,無我命令,誰也不許冒犯郡主一根汗毛!”他久處綠林,這綁票交人一套熟的不能再熟。讓柳紹宗見一麵華清郡主,是讓他安心,而接著將郡主看押起來,則是驅使他老老實實完成交接。
柳紹宗這次來,並沒打什麼彆的心思,主動權在趙營這邊,縱然心急如焚,他也隻能聽之任之,目送華清郡主離自己而去。
糧草的點計費時費力,中間還不斷有民夫推著車將剩餘的糧草陸續送到寺裡,侯、柳二人乾坐一個上午,也沒等到結果,所以先散場,各自吃飯。
飯中,侯大貴忽然聽到偏殿那裡一陣喧鬨,惱怒道:“誰人在那裡聒噪?”
龐勁明作為前前後後的主要行動策劃者之一,也隨在寺中,他走過來回道:“一個儒生,是何總管手下的,叫什麼郭名濤,前麵想偷摸到偏殿去,給攔下來了。”
“郭名濤?”侯大貴搔頭摸耳,對這名字沒啥印象,但考慮到趙當世素來尊重讀書人,也不願動粗,“你讓何總管好好管管這廝。總管總管,連手下當差的都看不住,還管什麼錢糧!”
趙營六使,親養司與特勤司長官稱“指揮使”,稽察使與教練使長官分彆簡稱“稽察”與“教練”,內務使與錢糧使則都慣稱“總管”。錢糧使王來興與副使水丘談忙不過來,內務使何可畏便也去幫忙,郭名濤被發配到何可畏手下,這次也隨行入寺。他意欲趁隙去見華清郡主,但事不周密,為龐勁明的手下察覺,故而給趕了出來。
郭名濤的風波方罷,寺外來人尋見侯大貴,是老本軍後營的把總吳亮節。侯大貴先在心裡嘲諷一聲“小白臉”,然後道:“人來了?”
吳亮節撩了撩因為汗漬而亂布於額頭雙頰的頭發,喘定了氣道:“回總兵,二千七百三十四人都帶來了,現全在寺外等待清點。”
侯大貴心道還清點個屁,口說:“不必點了,待會我和姓柳的說,讓他把人帶過去就成了。”這些老弱婦孺雖是一個個活生生的人,但在侯大貴看來,重要性遠不及後院那些不會走路不會講話的糧草,反正是要丟給官軍的,少幾個多幾個又有什麼打緊。
吳亮節連聲稱是,言道:“若無他事屬下就先走了。”見侯大貴自顧自狼吞虎咽全然不理自己,怏怏離去。
中飯吃罷,侯大貴轉回正殿,發現柳紹宗早已端坐在了那裡,暗自冷笑。他坐定不久,王來興匆匆走來,將一張紙擺到侯大貴桌前,道:“後院的物資糧秣都點清了,請總兵閱看。”
“嗯,好。”侯大貴點點頭,乜視柳紹宗一眼,拿起紙便看。
柳紹宗表麵若無其事,其實心裡著實驚訝。他看不出,對麵這個五大三粗的糙漢,居然識字。要知道,就算在明軍中,識字的軍官也並不多,甚至很多名震一方的總兵、副將,與普通雜兵無異,全是目不識丁的大老粗。
且不論那幾個貌似斯文的清點人員,就趙營的一個廝殺漢,竟也有幾分文化。隻這一點,柳紹宗對於趙營的觀感登時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他隱隱感到,這趙營能在漢中折騰這麼久還依然穩固,不是沒有理由。
他卻不知,這是侯大貴耍的一個花槍。頭一次代表趙當世出麵會晤總兵一級彆的明軍將領,侯大貴自不願意給對方看輕折了趙營的麵子,同時也想給官軍造成些壓力。所以他一早就與王來興、何可畏等打好招呼,約定了一張紙上先寫糧草數,再寫鹽豆數等等次序。至於數字,他此前死記硬背,基本記熟了一到十以及百、千、萬的形狀,這時一覽,自無障礙。
從紙上看,官軍這次帶來了麥穀雜糧等湊一起,基本上達到了九千石左右的水準,至於少去的一千石,怕是在路上給押送的民夫兵士吃掉或是軍官分潤了,這是當初定下協議一個小漏洞,給柳紹宗鑽了,倒也無關緊要。
大頭拿到,侯大貴心定不少,接著看,除卻糧草,火藥也有一千斤。雖不多,但聊勝於無。與流寇交易,給些錢糧,多少說得過去,可要是火藥這類的國之利器數目太大,給人捅了出去,就算是皇帝的親叔叔,瑞王恐怕也擔不起這份罪責。所以不論是囿於庫存所限還是為了自保,瑞王能拿出一千斤火藥,已經很夠意思了。其他東西,雜七雜八,並不太多,也不重要,侯大貴對清點的結果基本滿意。
柳紹宗看著侯大貴緊繃的臉逐漸緩和,也鬆了口氣,問道:“怎樣,可以將郡主交於我了吧?”
“且慢。”侯大貴大手一立,“還有個條件,柳總兵可彆忘了。”
“哼,你要說的是那三千百姓?”
侯大貴擠出一個很難看的微笑:“人都在寺外等著柳總兵去清點,柳總兵點完,咱們就可散了。”
他說完,身子往後一靠,準備做長時間耗著的準備,豈料柳紹宗手一揮道:“不必點了,你既然對糧草沒有異議,就將郡主帶出來,寺外的人,我一並帶走就是。”
侯大貴聞言大喜,暗想如此最好,免我費心。往後招招手,叫來龐勁明,讓他將郡主帶出來。不多時,華清再次來到了正殿。侯大貴走上去,抱拳與她說話道:“郡主,事已辦好,我趙營這邊就不留你了。望你歸城路上一路順遂。”頓了頓,聲音微沉,“我家主公托我和你說一聲,你送的那朵小藍花他很喜歡。”
“他真這麼說了?”原本一語不發,態度淡漠的華清在這時候忽然起了興致也似,反問一句。隻不過,侯大貴僅僅點點頭,沒有再說其他。
華清忽而失落,感覺心中有些空蕩蕩的,緊抿上了唇。柳紹宗心中焦急,聽不清侯大貴鬼鬼祟祟又說些什麼,生怕夜長夢多,大跨一步上前道:“郡主,咱們走吧。王爺和王妃,可想你得緊!”說完,自將身子隔在了她與侯大貴之間。
侯大貴打量他兩眼,轉身離開,邊走口中尚大聲道:“送柳總兵與郡主出寺。”柳紹宗怕再出岔子,他又何嘗不是。
華清跟著柳紹宗向外走出兩步,卻還是忍不住回頭看了看侯大貴、龐勁明、王來興甚至是每一個趙營的兵士。這些人,她沒接觸過甚至也是頭一次見,但不知怎麼的,一想到這些人是和趙當世朝夕相處的戰友夥伴,她看到他們就倍感親切。透過他們,她似乎就能看到趙當世的影子,他的英容笑貌,意氣風發……
柳紹宗這次帶來的人不算太多,一千兵士、五百民夫。他將華清送上早已備好的帷幕馬車,當先開路。一千兵士分兩列將馬車夾在中間,又給民夫們發了銅錢解散了事,並將近三千的百姓放在後方由少數兵士看管,散亂跟著走。
車行轔轔,永恩寺很快就消失在了深邃的草木後。每隔一段時間,華清就會掀開窗帷,問跟在車轅邊的小竹到了哪裡。有時小竹也不知道,隻能邁著小步子,跑到前頭去問柳紹宗。當確定已經離開褒城的地界,進入南鄭境內後,華清才停止了詢問。
她沒來由的,分外想念起了趙當世。幾天前這情緒還沒這麼強烈,可自打離開了永恩寺,趙當世的身影就一直在她眼前揮之不去。她覺得胸口有顆無形的石頭壓著也似,壓得她喘不上氣。
“我這是怎麼了?”她不斷問自己,卻始終得不到答案。
到了南鄭,進入官道,馬車平順了不少,華清卻感覺不太舒服,想靠著小憩片刻,誰知這時候車外傳來了小竹的呼喚。
“怎麼了?”她掀帷問道。
小竹向裡邊靠了靠,對她道:“前麵柳大人派了幾個人去後麵,奴婢這時候向後看,不見了那些一直跟在後麵的百姓。”從趙營那裡交接來的近三千百姓,本一直跟在後麵,小竹生性活潑,最喜左顧右盼,無意中發現了這個情況。
“人去哪裡了?”華清這時腦袋有些難受,但一想到那三千百姓,責任感還是驅使著她打點起精神。
“不知道。”小竹搖著頭說,“要不郡主你問問柳大人吧。可彆是百姓們趁他不注意跑了,那他不就失職了?”小竹心地善良單純,又不明內情,很感激將她和郡主救出趙營的柳紹宗,所以言語間頗為擔心他。
“也是……”華清想了想道,“你費費力,再去柳大人那裡問問。”
少頃,小竹從前頭複奔了回來,華清問她:“柳大人怎麼說?”
小竹咽了口唾沫,回話:“柳大人說,百姓速度太慢,延誤郡主歸城,兩邊分開,郡主先走一步。”
“原來如此……”華清聞之,尚在思索,馬車卻在這時候驟然一停,“呃……”慣性幾乎令她撞到車門上,好在及時攀住護欄,才免於受傷。
“郡主!”小竹大驚失色,卻在同時聽到兵士高呼:“小心,有賊寇!”
緊接著,卻又聞兵士呼喊:“彆慌,不過是幾個破落戶。”如此一來,小竹本提到嗓子眼的心,重新落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