沔縣東南的官道上,一彪騎軍正在急急趕路。他們總數約摸七百,當中一個綠袍將領麵色焦慮,但無論他如何催促,馬匹們在未消的積雪中,就是提不起速。
“出城多遠了?”這綠袍將領鐵著臉,呼問左右。
“不到五裡。”
“混賬!”這綠袍將領簡直是從心底發出一聲怒喝,震得周邊十餘騎都人心惶惶,“這般磨蹭過去,等咱們到了,孫大人的命也沒了!”
這綠袍將領便是薛飛仙,他帶著部眾在沔縣越冬。今日一早,孫顯祖帶著十幾個親隨去定軍山參加受降儀式,怎料變生肘腋,惠登相殺了周清,與不知道從哪裡鑽出來的一股趙營兵合力襲擊毫無防備的川軍,等川軍的急報傳到沔縣,孫顯祖早就不見了蹤影。薛飛仙深知此中利害,所以不顧一切,領著自家部曲,急如星火般趕出城,就是要去援救有可能遭難的孫顯祖。
可是這段時日,雪厚如被,人走在上麵尚且一步一頓,更何況馬匹。薛飛仙一軍剛出城時尚能飛馳,到了後來,離城越來越遠、道徑越來越偏,踩著愈加積厚的白雪,速度是越來越慢。
又行一小會兒,全神貫注趕著路的薛飛仙被滿目白雪的反光耀得有些目眩,他眨巴眨巴眼睛,突然發現,從側麵衝過來一隊人。
“準備迎戰!”十餘年的軍事經驗告訴薛飛仙,沒有提前派出塘馬過來交涉的軍隊一定不懷好意,隨著他的一聲令下,所有騎士都幾乎在一瞬間拉緊了韁繩,之後,接近半數跳下馬背,抽刀解弓,準備步戰。
騎士們陸續在前方結成幾個小陣,薛飛仙扯過轡頭,帶著餘騎緩步兜到後方二十步外觀望。
今日雪不大,薛飛仙跨馬而望,很快看到了雪白的儘頭處不斷攢動出小黑點。
“頭領,來者是?”一個小頭目在側方眯著眼眺望。
“不必看了,定是韓袞那廝。”薛飛仙鼻孔裡不住向外噴著白氣,“看他們的速度,是馬軍無疑。既自東而來,在孟、廉兩個夯貨缺陣的情況下,姓趙的能拿出手的,也隻有韓袞了。”
“東麵坦途雪不甚厚,倒便宜了他們!”這小頭目很不高心地嚷嚷。
薛飛仙騷了騷頷下亂糟糟一片、卷曲打結的虯髯,冷笑道:“先為亂定軍山,再用奇兵截我道徑,以取沔縣。哼哼,姓趙的這幾步走的好啊,看來一早就布下了局。”
那小頭目不忿道:“趙當世狼子野心,勾結過天星,妄圖半道劫殺孫大人。若讓他得逞,我軍危矣!”
薛飛仙一邊觀察著對麵的動向,一邊罵道:“危你奶奶個危,少給老子放屁!”
那小頭目在馬上顫了顫,小聲道:“小人嘴笨,頭領恕罪。”
他才說完,卻見薛飛仙嘴一歪,露出黑黃的側齒,眼睛一大一小睜著,道:“要真危矣,也是他孫顯祖危矣。在定軍山的都是川軍,一群川巴子而已,死逑了最好,關我甚事?”說到這,笑了笑,“我忽想到,此番能救了孫顯祖算好。救不了,沔縣還有姓覃的以及孫顯祖的主力在,他趙當世說拿就能拿下?等我回去,一腳把姓覃的個外來戶踢開,你說沔縣上下聽誰的?真到了那時,說不得我等的身價就此水漲船高!”言罷,在這作戰在即的緊張時刻,他也不由浮出笑意。
那小頭目作恍然大悟狀,連聲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小人蠢材,倒不曾想到這點……”
正說間,數十步外號角聲起,薛飛仙抬眼瞧去,隻見雪地中,已清晰可見數百名騎士正慢慢帶住馬,和己方一樣,開始下馬準備步戰。
他掃了兩眼,裝出漫不經心的的樣子,緊接著,自家陣前人牆攢動,也開始響起臨戰的號令。他的兵士大多攜帶騎弓,這時候下了馬,也權且充作步弓使喚。這樣石數的弓對付單衣片甲的輕兵有用,對付起人皆厚甲的曾經闖軍精銳韓袞部未必能起什麼作用。薛飛仙深知這一點,便也沒有準備浪射,傳令兩遍,前線的兵士全都將騎弓丟到了一旁,拿起長短兵器,專心準備肉搏。
韓袞的兵全都是百戰精兵,薛飛仙再狂妄,這時候也不敢托大。他其實很清楚,今日一戰若敗,那麼自己從此身敗名裂,再無翻身之日。故此,表麵上裝出淡定的作態,實則內裡無比緊張忐忑。
為了保持最主力馬軍的戰鬥力,當初高迎祥在組建韓袞這一軍時,就著重選取了軍中的老馬賊、舊騎兵充入。和過慣了馬背生活的韓袞部不同,薛飛仙手底下的騎士們來源龐雜。他們中的很多都是橫行陝甘的江洋大盜,馬術固然不俗,但因常年過著藏身山澤的日子,步戰亂鬥的水平也是十分老辣。薛飛仙看準了雪厚難以騎戰這一點,所以才有底氣仗著人數優勢,以步戰來搏一把。
雖然知道韓袞的人厲害,但雜牌出身的薛飛仙卻從未親眼見識過對方的能耐。而且這段時期以來,因為被趙當世防範,他的這一營騎兵被隔絕在大軍的外圍,與為趙當世所倚重的韓袞部相距甚遠,故而對於對手斤兩的把握,薛飛仙其實並沒有自信。可形勢比人強,如此境地,退無可退,唯有一戰,方知結果。
“但願老子彆在這栽了跟頭!”薛飛仙暗暗念叨,同時安慰著自己,他韓袞的兵馬雖有強名,到底也是娘胎肉長,自己這邊好歹也是多年浴血出來的鐵漢,人數亦是微微有利,怎麼著也能過上兩手。
隻不過,到了差不多三十步左右,薛飛仙的瞳孔驟然放大,他發現,事情似乎有些不對勁——對麵那些騎兵,居然人人都從背後取下了將近一人高的團牌。
在他的印象裡,但凡所見過的騎手,絕無可能在馬上裝配如此笨重寬大的團牌,最多最多,怕死的拿個小騎圓盾聊以自‘慰。直覺告訴他,正瘋狂朝著自己這邊跑來的這支兵馬,絕非韓袞營中的騎兵。
趙營兵在雙方相距二十步的地方發起了衝鋒,他們手上拿著全是清一色製式的團牌腰刀,待即將接近之時,全部側過身子,用團牌頂在前麵,硬碰硬地撞在了薛飛仙部兵的身上。
薛部兵雖早有預判,但仍然擋不住這勢大力沉地猛衝。一時間被頂翻一片,坑坑窪窪的地麵上濺起無數泥雪。
一擊得手,趙營兵們毫不遲疑,在最快的時間揮刀劈向仍自倒在地上呻吟的薛部兵。後麵跟上的薛部兵見同伴被殺,個個紅了眼,嗷嗷叫著拿著各色兵刃衝殺上來。但趙營兵並不給他們近身肉搏的機會,全都及時地重新將團牌擋在雙方之間。
“砰砰砰”薛部兵的兵器擊打在趙營兵的團牌上,發出無奈的空響。趁著這個空隙,趙營兵們挺出手上的利刃,熟練而準確地刺殺著眼前的敵人。他們緊密相依,就似一道鐵幕,一步步推進。
薛飛仙這才驚訝發現,自己這些賴以為臂膀的部下們,麵對這樣急風驟雨般的打擊時,居然毫無還手之力。前方兩道陣線幾乎是在眨眼間就開始動搖,簡直讓他懷疑,頂在前麵的那些兵士是紙糊的假人。
陣前的騷亂氣氛很快波及到了陣後觀望著的薛飛仙餘部,不單是人,就連他們座下的戰馬,這時候也一個個心煩意亂,開始不住搖頭晃腦,亂踩狂嘶。
事態的發展完全與薛飛仙的預期不符,他六神無主,腦袋裡端的是一片空白,彷徨間,眼神忽然瞥見亂陣對麵,一個熟悉的趙營將領正在身先士卒,頓時一拍腦袋,叫道:“狗日的侯大貴!”
對麵的趙營將領正是侯大貴。
有馬,但來的是侯大貴,薛飛仙突然想通了為什麼正麵衝上來的趙營兵隻有這區區三四百人。然後,就在這一瞬間,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涼意襲遍他的全身,他下意識地朝後方環顧過去,果見又有一隊馬軍,正從側後,悄無聲息地探出腦袋。
這才是韓袞的主力。
興許是覺察到自己的行蹤暴露。自側後來襲的那支馬軍驟然間提起了速度,騎士們像瘋了一般抽打著馬匹,一匹匹戰馬在他們的死催下似也喪失了理智,亂蹄翻飛,帶起的積雪就像一層層白色浪花,一麵接一麵,飛灑在半空。
或許在這樣的雪地裡,長距離如此疾跑難以負荷,但若僅僅是一兩百步的距離,這數百匹身強體健的戰馬,還是足以勝任的。
韓袞雙目暴睜,嘶吼著舉刀向前,身邊的騎兵們一個個風馳電掣從他身旁掠過,毫無顧忌地衝入驚慌失措地薛部兵中。
薛飛仙呆在原地,直到命懸一線,他才本能地揮刀抵擋了兩下,斜瞭四下,原本靜候待戰的部下們在這巨大的衝擊麵前一觸即潰,有許多騎兵甚至是連人帶馬被砍翻在了地上。他數次想掉轉馬頭擇機逃竄,可源源不斷殺奔向自己的趙營騎兵卻使他無暇分心。雖說每個人都隻和他打了一個照麵就擦肩而過殺到了彆處,但當第十個騎手殺到麵前,已然滿臉血漬,喘不過氣來的薛飛仙最終沒能躲過致命的一擊。
“韓……”他看清了這第十名騎手的麵容。這麵容是那麼熟悉,而伴隨而來刀的使用又是那麼嫻熟。就在他喊出第一個字的刹那,他的腦袋就“噗”一下直直飛向了後方,剩下一個“袞”字也因此消散在了風中,再沒能說出口。
薛飛仙一死,敗局已定,剩下的薛部兵識相,很快就繳械投降。整場戰鬥從開始到結束,不過一炷香的時間。
韓袞吐口血沫,抹了把臉,摘下血淋淋的兜鍪,走到正蹲在地上喘氣的侯大貴麵前問道:“抓了五百來人,七百匹馬,怎麼處置?”
侯大貴撓撓腦袋,抬頭看他一眼道:“殺光算了?”
韓袞心中一凜,忙不迭搖頭道:“不成,這些人都是馬上好手,掌盤子亟需馬軍,薛飛仙一人之罪,不加眾人。”
侯大貴點點頭道:“好吧,馬軍的事你說了算。”說著,嘿嘿笑兩聲,“那覃、穆兩個夫子到還真有幾分算計。讓我跟來,姓薛的這些人下了馬,殺起就和殺雞沒啥區彆。”
韓袞麵無表情,道:“你營中兩千來號人,選了半天,也隻得這三百多能上馬的,可見這馬軍有多金貴。”
侯大貴笑了笑,沒理會他,另道:“咱們接下去是往定軍山,還是沔縣?”
韓袞思量一下道:“掌盤子說了,沔縣為主,姓孫的為次。這時候想必定軍山那邊,郝千總與過天星也清理完後事了。咱們等他們過來,一起去取沔縣。”言罷,補一句,“運氣不好,沒能截到姓孫的。不過聽說姓孫的人都在沔縣留著,他一個人跑了,就跑了。一個糟老頭子,手裡沒兵,又有什麼打緊?”
侯大貴皺皺眉頭道:“你這麼一說,倒是提醒我了。咱們這裡千把來人,等會合了老郝他們,也不過數千,且出來得急,沒帶什麼攻城器械。你說沔縣姓孫的部下與姓覃的叛賊,加一塊,少說也有三四千人。我看,這根骨頭,怕是不好啃呐!”
韓袞擤了擤鼻涕,說道:“你殺糊塗了,你從城固出發時,覃參軍給過你一個錦囊,說是到了城下再拆。你到了褒城,當時與我提起,怎麼現在自己卻忘了?”
侯大貴哦了一聲,笑道:“倒把這茬忘了。”說完,從懷裡摸出那個皺巴巴的錦囊,邊拆邊道,“且瞧瞧這覃參軍有什麼神機妙策!”
韓袞看著他從錦囊裡摳出一張小破油紙,便也湊上去看內容。油紙展開來,隻見上麵沒寫字,卻畫了一副小畫。畫上大略是一座城的輪廓,上麵一個小人正在提拉城門的繩索。小人的臉上,則簡單畫著一張手。
“這……”韓袞與侯大貴相顧疑惑,接著,他倆都下意識地去看了看自己的手。而後,幾乎是在同一時間對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