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步動,全局動。就在覃奇功離開後,趙當世緊鑼密鼓地開始著手進行第二步計劃。
同樣還是覃家人,覃進孝主動請纓,攬下了差事——奔襲容美宣撫司。
當然,隻是佯攻。
施州衛轄區很小,各個土司之間的地盤其實也是犬牙交錯。就拿施州衛所與施南宣撫司來說,兩者之間距離不到百裡,說是朝發夕至也不為過。各地能相對保持獨立單元,更多的是仰賴崎嶇難行的山地。
趙營距離施南近,其實離容美亦無多路程,穿過幾個埡口罷了。
在趙當世的授意下,覃進孝帶本部兵馬跨過清江,進駐到了鎮遠、隆奉兩個長官司附近。這兩地太靠近施州衛,裡頭的人馬早便收縮到了施南。
再往前進,就進入了容美境內,有覃進孝這麼一顆釘子楔在榻側,趙當世不信容美兵還能安之若素。
果不其然,趙營的臨時調整引起了容美兵極大的不適。容美雖強,此前說過,外駐之兵未歸,在施州衛所西南進行騷擾堵截的這兩千人已是田玄可調動的所有機動兵力。倚靠深山老林,容美縱然能如施南般,憑借密布的堡寨對趙營進行阻擊,可越是闊綽,就越自珍,田玄絕對無法容忍一片欣欣向榮的自家地頭遭遇兵災,要知,被兵一次,此前幾代人的辛苦經營就可能毀於一旦。所以,他很是小心謹慎,通知前線兵馬將防禦戰線向東挪移。
做事之前考慮再三,人之常情,本是好事。可是在戰場上,一動一靜,一尺一寸,皆有可能改變微妙的平衡,田玄壞就壞在實戰經驗不足。
誠然,他手段老辣,行事沉穩,讀過的兵書,看過的戰例或許比趙營中所有人加在一起都多,但戰爭,從來都是身體力行,紙上談兵,往往容易與實際情況背道而馳。
就拿奔襲來說,田玄從小到大,聽過、看過甚至研究過的典型戰役不說數十,十幾個總是有的,看的越多,他的腦海裡就容易形成固化思維,即認為奔襲是一種最為有效、低風險高收益的作戰方式。然而他卻忽略了一點——這些戰例都是從上古而今,千錘百煉出來的經典,並非是一種常態。換句話說,在恒河沙數的戰例中,有著遠遠超過這些成功戰例的失敗戰例。成王敗寇,勝利的戰鬥自然會被加以吹捧宣傳,甚至有意美飾虛構,可若忘了它們背後那些早已湮滅消聲、杳無音聞的失敗,就會造成致命的判斷失誤。
奔襲,是出奇製勝的精華,收益大,風險更大。古來奔襲能夠奏效的,一來靠將領的才華、組織協調能力,二來也很大程度上靠運氣。而且,戰略層麵的奔襲往往比戰術上的奇襲成功率要低得多。因為地域一廣,時間空間兩方麵的協調統一就困難不少,更遑論內中難測會有多少突發情況。
實質上,就算是尋常的幾路會兵,放在通訊條件極為簡陋的中古時代,也是件很考驗技術水平的事。譬如宋初作戰,極為依賴幾路兵馬的同時抵達目的地。岐溝關戰役,宋軍兵分三路,二虛一實,可宋將田重進屢戰皆勝,進展太快,達到蔚州,無法繼續前進,隻能退兵,失去了吸引遼軍的作用;曹彬則過早挺進涿州,糧道縱深過大,運糧不濟又受到遼軍騎兵遮斷糧道的危險,最終大敗;最後一路主力潘美也因為前兩路的不協調而受到波及,難逃失利。後來組織的滿城會戰,幾路宋兵進展恰到好處,遂取得了勝利。
以一國的規模,同仇敵愾、上下動員,仍然難以保證會兵的成功率,再反過頭來看實現難度躍升的奔襲,其達成的可能性也可想而知。
趙當世身經百戰,早已熟稔戰事,他以往用奇兵,也多在戰術層麵使用,而今頭一遭分兵給徐琿,雖相距不遠,但按現在趙營的組織協調水平,掌控起來已是感到力不從心,若非徐琿也有些能耐,想來兩邊很可能早就被官軍分而殲之了。
所以,就算田玄膽略兼人,不為所動,趙當世也不會輕易就讓覃進孝執行近百裡的突襲任務。
這一點,趙當世知,田玄不知,戰情就有了轉機。
容美兵到底隻有兩千,防禦起西南麵,難免捉襟見肘,所以覃福也派了數百施南兵,配合協守一些山埡、穀口。田玄深恐趙營入寇境內,火速令人與覃福交涉,將偏西一塊地段儘數交給了施南兵負責。
這就是趙當世想要的。
覃奇功半分不緩,璜夜歸城,時辰已經不早,更夫都敲了三更鑼鼓,趙當世卻也未睡,外披了一件短袍,急切地詢問覃奇功結果。
覃福能放覃奇功回來,已無懸念,但此事太過重要,趙當世隻有在親耳確認後,才欣慰地微笑起來。
“覃福救子心切,答允與將軍合作。”覃奇功立了大功,又在生死線上走了一圈,可當麵看去,除了些許風塵,沒有半分自矜自傲,“但隻能暗中相助。”
“我知。”
趙當世表示理解。覃福畢竟不是覃奇勳,與趙營的合作全不是出自本心,他能答應妥協,已是千般無奈,忠路殷鑒不遠,要他為了兒子舍棄身家公然站到趙營一邊是不可能的。
其實還有一點不足為外人道,便是覃福自知此間或勝或敗,與弱勢的自己再無瓜葛。所以他寧願忍一時傾向趙營,也不願容美從此坐大,長久主宰施州衛格局。
覃奇功還帶來覃福的一個心腹。趙當世也接見了他,親口承諾事成之後,趙營就立刻送回覃懋楶,且不會踏入施南一步。那心腹唯唯諾諾,又確認了一些事宜後,當夜便回去傳話了。
那人走後,趙當世起身,緊緊握住覃奇功的手道:“掌印之功,趙某沒齒難忘!”覃奇功之前在忠路充宣慰司掌印。
覃奇功輕輕掙脫趙當世的手,麵有慚色道:“在下已不是什麼掌印,無依無靠之人,哪裡當得起都指揮抬舉。”
“都指揮”是趙營中專稱趙當世的用語,外人稱呼趙當世,一般會說“將軍”之類,可他口口聲聲學著營中將士,且故意提說自己“無依無靠”,題中之意不言而喻。
趙當世明白他的顧慮。覃進孝來投趙營,有兵馬實力,話都不必說,趙當世自會給他個相當的地位名分。覃奇功雖說是覃進孝的叔父,此前也在司裡任職,可說到底,效忠的還是長兄覃奇勳。他隻比侄兒大幾歲,講兩個人一起長大的也不為過,如果有更好的機會,當然不會甘心屈居在覃進孝的部下。可怎奈他沒有實力,在忠路所做的事也都偏向於文職,要想在以拳頭說話的趙營贏得一席之地,不是說說就行的。
是以他才決定以身犯險,以一個大的見麵禮來博得趙當世的青睞。而他的表現,也的的確確打動了趙當世。
“覃先生此言差矣,官軍無情,我趙營豈能無義?且不論今番這道大功趙某無以為報,向日七藥山之戰、衛所城外大戰等等哪一個不賴先生出力?並間於敵營,擾亂敵手,為我輩傳達消息,功勞更著!我有話直說,若無先生,我趙營、趙當世就走不到這一步!”
“都指揮過譽了。”覃奇功嘴上謙虛,臉上卻隱現自豪神色。趙當世的話並沒有錯,這些事能成,都或多或少有他的一份功勞。不是他的功勞他不搶,真是他的功勞他也不推讓。
有智略,有膽識,有閱曆,更有穩重縝密的性格,這些優點加在一起,讓趙當世這些日子一直苦惱的一個問題引刃而解——參謀的人選有著落了。
正說間,牆邊“吱呀”一響,習習涼風推窗而入,拂麵生涼。趙當世抓住機會,一抖身子,將披在外頭的白袍脫下,然後不顧覃奇功連連推辭,硬是將它披到了對方身上。
“都指揮,你這是……”覃奇功又驚訝,又感動。
對於人才,趙當世是十分渴望的,就算對方已經決心投靠,他也不會怠慢分毫,禮節一定要做到位。
“趙營草創,我趙當世也是窮瓜蛋'子一個,其他的給不了先生,唯有一片真心實意請先生收下!”鄭重說著,便向覃奇功行了一禮。
覃奇功原盼趙當世收留,隨便給個職務,隻要不是呆在把總手下充數就行,萬想不到對方禮數竟然如此周全,言語行為也似出自真誠。饒是他久曆人事,此時也不免胸口熱流湧動。
“先生既不想為狗朝廷賣命了,我趙營頂禮相迎。現我身邊亟缺參軍一人,虛位以待先生,先生智勇雙全,寬博有容,當是此職最佳人選!”
參軍古來有之,想想便知道大致的職責,更重要的是與趙當世關係密切,而這就是覃奇功想要的。他明白,對於現在的趙營來說,這個參軍,實質上就是軍師。
是文職,有用武之地,地位也尊崇,覃奇功不是待價而沽的隱士大儒,他想乾實事,有抱負要施展。趙當世提供的已經遠遠超過了他的預期,再裝腔作勢,豈非不識抬舉?當下覃奇功雙膝跪地,俯首貼額道:“都指揮大恩,覃奇功萬死難報。但為都指揮鞠躬儘瘁,一儘愚力!”
趙當世洪聲朗笑,將他扶起。
從覃福、田玄二人的反應來看,作為前期準備的一、二兩步都進行很順利,遲則生變,按照計劃趙當世率軍在次日夜間次第出城,投衛所西南。那裡,覃福早有心腹安排,通道暢行。
覃福沒有食言,中營的左、後兩司先過了埡口,而後前、右兩司也隨後而至。這次動兵,趙當世存破釜沉舟之心,他隻讓每名兵士帶二日所需口糧,其餘的全都留在衛所裡封存。而覃進孝部則不隨軍。趙當世與他約定,在吸引完容美兵後,他便帶兵去七藥山,一可以伺機南下支援,二也可以牽製容美施南。
在確保全部兵馬通過最危險難行的地段後,趙當世依約送回了覃懋楶。
施南元氣大傷,在戰局中的作用已無足輕重,覃懋楶有才能,也巧婦難為無米之炊,造不成什麼威脅。
趙當世現在最擔心的還是徐琿那裡的情況。
算來今日距離那使者來報已然過了兩日,徐琿卻沒有再派使者前來,不合常理。最壞的猜測,唐崖長官司已被攻破;最好的猜測,石砫兵將寨子包圍得很結實。
趙營偷渡西南,極為隱秘,又有覃進孝在北麵虛張聲勢,不要說秦良玉,怕是田玄現在都不知道對手已從眼皮底下溜走了。
占得先機,就要充分利用起來。趙當世沒有冒進,而是先進駐到了忠孝安撫司,這個安撫司與左近的金峒安撫司此前都被徐琿攻掠,裡頭兵民皆散,沒有施州兵耳目。吳鳴鳳這時主動請纓,願帶一百人先行去唐崖一帶打探。趙當世想了想,還是答應了他——這家夥明顯有意表現,就暫且試試他也好。私下囑咐了幾句後,吳鳴鳳即夜遁而去。
這時候天已漸明,趙當世在殘敗的寨內焦急等待著前方的消息。日頭初上,有哨騎回報:唐崖長官司外敵我兩方混戰,局勢不明。
趙當世彈身立起,侯大貴等聞之亦是驚詫,一向以沉著著稱的徐琿,好端端的寨子不守,怎麼出去野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