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闔天陣圖的秘密展現在眾人麵前,接天嶺成為海床,星力充斥天地,然而這一切都奈何不了魏十七,他從容分開符文之海,一步步走在山路上,身上的衣衫漸次化作飛灰,後背盤踞著一條巴蛇的刺青,目光炯炯,雙眸儘赤。
塗曳的精魂盤踞在右臂腋下,一張一縮,魂魄之力貫穿全身,這一刻,他覺得自己無所不能。
闔天陣圖終於平息下來,南鬥六星隱沒於夜空,符文之海潮水般退去,無數光點沉入地下,星光和月光重新灑在這片遼闊的山嶺上。一場虛驚,一切都結束了。
樸天衛將眾人驅散,兜兜轉轉,心神不寧,如果說之前魏十七隻是讓他忌憚,如今忌憚變作了懼怕,他的力量已經逼近這方天地所能容納的極限,再進一步,就是白日飛升。
關心則亂,阮靜等人顧不上招呼他,禦劍徑直飛入接天嶺,在善機峰西的水潭旁,找到了赤身裸體的魏十七。
他靜靜坐在水邊的礁石上,望著月影一忽兒圓一忽兒碎,怡然自得。
秦貞取出嶄新的衣物,挑揀了一番,上前為他換上,魏十七任她擺布,從上到下,從裡到外,打點得煥然一新。餘瑤扁扁嘴,微有些吃味,秦貞身邊總是帶了許多零碎的物事,換洗的衣物,露宿的枕毯,風乾的野豬肉,銀壺裝的美酒,一整套烹茶的用具……林林總總,以備不時之需,她就像貼身小丫環,把他伺候得無微不至。
阮靜冷眼旁觀,總覺得魏十七有點不對勁,他神情木訥,眼神渙散,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對周圍的一切不聞不問。她正待舉步上前,魏十七忽然回複了清明,朝她打個手勢,表示自己一切安好,一轉頭,又再次神遊物外。
阮靜鬆了口氣,牽起餘瑤的手退到一旁,見她憂心忡忡,便踮起腳,像大人一樣拍拍她的肩,低聲道:“他沒事。”
秦貞拉著他的衣袖,魏十七順從地坐下,臉色祥和,卻看都不看她一眼。秦貞也不在意,依偎在他身旁,取出一塊手帕,為他擦了擦臉,與他一起並肩看月。
“真是個癡人!”阮靜小聲嘀咕道。
“向來癡,從此醉……”
阮靜乜了餘瑤一眼,“你也是,癡得不輕!”
“他……在乾什麼?”
“不知道,神神叨叨的。”阮靜咬著手指走來走去,不時踢一下草堆,顯然也有些心神不寧。
他到底是怎麼了?
魏十七陷入奇妙的幻覺中,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是誰,身在何處,但與此同時,他又無比真切地經曆著塗曳的人生,每一聲哭泣,每一點喜悅,每一分狂亂,都感同身受。
那是個走極端的人,偏執的人,他無法容忍外物的羈絆,力圖把一切紛擾都斬得乾乾淨淨,保留一顆活潑潑的心,隻為自己跳動。心無慧劍,他隻能求諸手中劍,他殺師,殺父,殺妻,殺子,泯滅人性,終歸於混沌,由此劍訣大成,與掌門師兄切磋七天七夜,不落下風。
他無意,也不屑於掩飾罪行,既然不見容昆侖,便破門而出,天下之大,又何處不可去!
像風一樣自由自在,像太陽一樣普照大地。
然而吹麵不寒的是風,摧林拔屋的也是風,煦暖如春的是太陽,赤地千裡的也是太陽。離開流石峰的塗曳無善無惡,無牽無掛,他救人,也殺人,不分對錯,毫無道理,隻憑一時的心情。從莽莽昆侖到中原繁華之地,他一路救,一路殺,物我兩忘,混沌如一,離大道愈來愈近。
道途艱難,他沒能通過最後的考驗,從“舉世為敵”殺出一條生路,見性明心,直指大道。
缺少破釜沉舟的魄力,一念之差,心思不純,塗曳的敗筆就在於他留下的後手,那一道幸存的精魂,最終成就了魏十七。精魂與肉身吻合得天衣無縫,某種意義上,魏十七塗曳,也就是五十步與一百步的差彆,在同一條危險的道路上,後者走得更遠,更極端而已。
他們是同一類人。
魏十七在水潭邊呆坐許久,長長舒了口氣,從幻覺中清醒過來。依然是在接天嶺,依然沐浴在月光和星光下,他似乎度過了一生,又似乎隻過了一瞬。
“有酒嗎?”
“有!”秦貞從始至終關注著他,見他眼中恢複了神采,喜不自禁,忙從儲物袋中取出酒壺,遞到他手裡。酒壺以純銀打造,做工精致,壺身銘刻了兩行小字,“醉裡乾坤大,壺中日月長。”拔去塞子,酒香撲鼻而來,中人欲醉。
魏十七痛痛快快喝了數口,隻覺入口清冽,一道涼線從喉嚨鑽入腹中,所過之處冰冷徹骨,轉瞬化作氤氳熱力,渾身毛孔儘開,暖洋洋無比舒暢。
“好!哪來的九轉紫蘿酒?”
秦貞笑吟吟道:“我問師父討要了一些紫蘿果,自個兒摸索著釀造的,味道如何?”
“很好!還有嗎?”銀壺並不大,三口兩口就喝了個底朝天,魏十七意猶未儘。
秦貞從他手裡接過酒壺,頗有些遺憾,“十年九轉,隻剩下這一點,下回我再多造些,就是費工夫得緊。”
魏十七點點頭,起身朝餘瑤招手,道:“走了,咱們回家去。”
餘瑤眼前一亮,下意識丟下阮靜,小跑著奔到他身旁,雙手挽住他的胳膊,仰頭臉笑靨如花。
阮靜氣不過,指著她嚷道:“呀,你怎麼這樣!”
餘瑤吐了吐舌頭,雙手合什,朝她拜了幾拜,以示賠罪,阮靜哼了一聲,繃著臉,忍不住又笑了起來。
魏十七隨口問道:“要一起來嗎?”
阮靜愣了愣,旋即反應過來,小臉漲得通紅,慌忙搖了搖頭。
“那就算了,先走一步!”魏十七似有些遺憾,伸手攬住秦貞的腰,在她耳邊輕聲道:“走吧。”
秦貞向阮靜頷首示意,禦起赤鱗劍,載著魏十七斜斜飛向夜空,餘瑤忙不迭打個招呼,緊隨而去,空蕩蕩的山林間,隻剩下阮靜一人,苦惱地皺著臉,手足無措。
燥熱尚未完全消退,她怔怔想著心事,“要一起來嗎?”這到底是什麼意思?難道竟是自己想岔了?是動了春心,還是不純潔了?她抱住頭揉著長發,心中一陣陣發虛。
那家夥,這種事情,哪有這樣問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