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不想浪費時間,臣子便更不得安歇。
當清晨第一縷曙光從地平線上升起時,一列列掩飾不住疲憊的儀仗和隨從,便已隱隱看到極遠處登天山脈的龐大輪廓。
這些人並不知道皇帝的心意,他們看著這登天山脈時的心情,卻是朝聖。
……
夏副院長和黑色長發飄舞的止戈係教授“秦瘋子”,以及一名林夕從未講過的中年富賈般模樣的講師在登天山腳下迎接皇帝。
皇帝的車隊在他們的視線之中越來越為清晰。
北巡的雲秦皇帝,終於親臨雲秦聖地,青鸞學院。
所有雲秦臣子都十分清楚,當今年富力強,聖明果敢的雲秦皇帝,加上這一次,這一生還隻出過三次中州皇城。
一次是尚在繈褓之中,隨著先皇到青鸞學院會見張院長,定下了許多大治之法,一次是先皇病危,皇帝加冕之後南巡,視察千霞邊軍,看千霞大軍的軍威,並同時冊封了五名大將。
這三次之中,便有兩次是到青鸞學院…哪怕一次隻是在繈褓之中,這也足以說明先皇和現在的皇帝對於青鸞學院是何等的看重。
然而青鸞學院迎接天子聖駕的隻有三個人。
然而知道夏副院長身份的所有隨從官員卻又沒有產生任何不妥和驚怒的感覺。
就如在所有雲秦子民的心目之中,天子是代表著天之旨意,神聖而而不可褻瀆的至高者一樣,青鸞學院,本身也就是神秘強大,不同於世俗的存在。
皇帝和長公主的身影從隊伍中威嚴十足的大型馬車之中走了出來。
沒有人指揮,所有儀仗、兵卒和隨從官員斂聲靜氣的齊刷刷跪了下來,大呼萬歲。
雲秦皇帝平和的揮了揮手,示意所有人平身,很自然的朝著迎駕的夏副院長等人走去。
夏副院長三人隻是平靜的作揖行禮。
早在墜星湖一役之後,先皇便已經立下了旨意,學院講師以上見到皇帝不必下跪,進入朝堂麵聖可以至百步,而青鸞學院的學生麵見省督以下官員,亦不必下跪。
在雲秦所有學院之中,青鸞學院這是獨一的特例。
“夏副院長。”
神色平和的和夏副院長見過禮之後,雲秦皇帝負手轉身,對著身後幾名隨從點了點頭,然後道:“其餘人不用跟上來了,就在此處紮營休憩。”
聽到皇帝的此句,一眾已然兩天沒有合眼,看著眼前的山路已經在冒虛汗的官員們都是如釋重負的喘了口氣,連忙跪下拜謝聖恩。既然是在青鸞學院之地,而且誰都知道長公主和皇帝也都是強大的修行者,這些隨從官員便根本不需要擔心皇帝的安全。
雲秦皇帝再次起步,開始和夏副院長等人攀登山道。
數十年前,他尚在繈褓之中時,先皇也是如此一步步走上這登天山脈,最終定下了這前所未有的強大帝國。
他要和先皇一樣,在史冊上留下濃重的一筆,他便要和先皇同樣的強悍,做同樣多的事情。
足足半日的沉默攀登之後,雲秦皇帝隨著夏副院長到了距離青鸞學院群峰還有很長距離的一處山峰,看著這座陡峭山峰懸崖邊的那座青磚黑瓦的小院,雲秦皇帝的臉色無比平靜,心中卻是有自嘲之意。
即便是最為開明和強大的皇帝,也無法記住繈褓中的事,這座自己先前住過的小院,竟然是沒有絲毫的印象。
這個可以容納十餘人的小院已經早已經準備好,內裡飲食起居之物十分完備,皇帝的幾名隨行人員開始例行性的一些布置,而皇帝卻是負手行向了東首懸崖邊。
看到唯有夏副院長一人跟上,其餘皇帝所有的隨行人員便都是心中一凜,知道聖上和代表學院意誌的大人物要單獨商談事情,所以便都十分識趣的沒有跟上。
長公主長孫慕月在這孤峰之上也如同一名平凡女子,皇帝在,這裡的一切紛爭便已經與她無關,所以她隻是自顧自的挑選了一間安靜的崖邊房間,準備冥想修行。
然而她看到這間安靜的小廂房的牆上,掛著一幅有些微微發黃的墨寶,上麵寫著兩行並不算好看的字跡:“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落款是長孫恭如。
……
懸崖的前方是一層層片狀的白雲,就像一片片或高或低的浮冰在崖間緩緩流淌。頭頂當空的太陽似乎特彆的近,一抹抹陽光照耀得人渾身帶著些金黃。
“夏副院長,相比那些世俗之人而言,我們都是站在這山上的人,可以看得更遠。”皇帝靜靜的看了片刻流雲和遠處更為宏大的山脈,轉頭看著夏副院長,緩緩的說道:“所以有些話您自然能夠明白…朕並不是想要對付學院的任何人。”
不等夏副院長回答,皇帝又自嘲的笑了笑,道:“朕知道張院長開始便一直奉行國是國,君是君,學院是學院,即便是先皇,在張院長眼中也隻不過是這個帝國的管理者。對於這點,朕可以理解為張院長和夏副院長都是出世之人,就和唐藏的那些苦行僧一樣,對於這個天地有著和世俗人不同的看法,朕也可以接受這個看法。但您也應該明白…也正是因為有學院,有學院這樣的想法存在,所以朝中的很多人便更加不懂得敬畏。”
夏副院長平淡的看了一眼皇帝,道:“陛下既然清楚這點,便應該更為清楚,自張院長開始,我們學院最珍惜的便是自己的羽翼。”
雲秦皇帝冷漠的說道:“正是因為學院太過珍惜自己的羽翼,朕做事起來才舉步維艱,學院的學生是雲秦的,學院的大多數資源也是雲秦提供的…這些學生的性命,自然也是要獻給雲秦,您又何必插手太多。朕也明白張院長和夏副院長的想法,終究隻是想做不管世事的方外人…但可笑的是,因為學院的強大,所以你們被所有的天下人所警惕,而你們也得警惕著天下人動你們。就算你們基於這樣的警惕,不想放手,也至少要做些改變,做些姿態出來,讓那些隻是因為我插手一些吏治就敢刺殺長公主的人明白,不知道這雲秦今日的江山,到底是誰家的天下!夏副院長,您也知道朕是一個什麼樣的人,您說這雲秦,若是能按照朕的意願運轉,又豈容那區區唐藏和大莽放肆!”
微微一頓之後,雲秦皇帝直視著夏副院長,道:“若是夏副院長你們和唐藏般若寺那些大師一般,真的出世的話,又豈怕沒有安靜的容身之所?”
夏副院長一直看著雲秦皇帝的神色變化,看著有些激怒的皇帝,他忍不住在心中歎息,搖了搖頭,提醒道:“陛下,你不要忘記,絕大多數提議,包括幫雲秦培養學生,都是先皇求張院長做的。而當時之所以群雄蟄伏,江山平定,那是因為所有人都懼怕學院,懼怕張院長這樣一名戰神般的人物…現在陛下想讓群雄懼怕陛下,那事實便是要懼怕一個真正強大的帝國,要從懼怕一個人,變成懼怕一國的國力,那這過程必定十分漫長,所以陛下根本不能心急,而且要對我們抱有足夠的信任,而不是有什麼私心。”
微微一頓之後,夏副院長看著雲秦皇帝接著說道:“陛下這數十年間,建立雷霆學院和仙一學院,和青鸞學院呈三足鼎立之勢,用意明顯,然而陛下不知是否有想過,若是將這所有資源全部用於青鸞學院之中,或許現在的情形反而要好很多,或許各地邊軍之中,反而有更多讓敵國畏懼的存在。所以所想和所行,卻未必一定能使得一切按照自己的意願運轉。”
皇帝麵色一寒,冷聲道:“夏副院長便是在指責我行事太過私心了?”
“陛下有自己的想法,而學院也有自己認為對的想法,所以還請陛下三思。”夏副院長完全不顧內心已然盛怒的雲秦皇帝,語重心長的平靜道:“陛下你也知道,我的身體並不算好,未必能撐得過五六年。”
夏副院長的這句話雖然平靜客氣,但是他的身份和修為,卻是讓雲秦皇帝驟然心中一寒,充盈體內的怒意,無形之中被這股寒意衝散了大半。
“所以歸根結底還是要看天意。”雲秦皇帝默然了半響,幽幽的說道:“既然你有信心…那青鸞學院和雷霆學院的這場比試,什麼時候開始?”
夏副院長微微一笑,道:“隻要陛下定下比試規則,這比試自然可隨時開始。”
“既然還是無法說服夏副院長您,這場比試又是歸結於教學方法的分歧,那便用邊軍精英競賽之中最常用的方法,‘奪旗和守旗’。”皇帝徹底平靜下來,看了一眼夏副院長,道:“隻是為了公平和真實,除了是真正的交手廝殺之外,此次的‘旗’會是五名死囚。夏副院長您和青鸞學院是不願以囚徒和俘虜來進行課程的一方,那你們的五人自然是守護一方,登天山脈你們比較熟悉,也算是主場之利。到時夏副院長可以劃定區域,到時候我會將這五名死囚分散放入這廣袤登天山脈之中。就看雷霆學院的學生殺得多,還是最終你們青鸞學院的學生救出的人多。”
夏副院長的眉頭微微皺起,皇帝卻是嘴角泛起了些譏諷的神色,道:“這五名死囚按律都可殺,但若是能夠被你們青鸞學院的學生救出,朕便認為他是為雲秦學院的教學做出了大功,便大赦赦免了他。”
“甚至朕可以做出很大的讓步,若是青鸞學院的學生真能贏得這場比試,今後雷霆學院便先擱置這種教學改革。”
夏副院長臉上的皺紋顯得更深,皇帝對於人情和人性的看法終究和他們不同,而他也清楚自己根本無法用言語來改變對方的想法,所以他隻是點了點頭,簡單的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