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沉暑氣略消,火焰山下唐軍營中。
像往常一樣,薛仁貴親自巡查大營完畢後,準備回帳歇息。自從他加入吳王府進入軍伍仕途以來,可以說是一帆風順平步青雲。他從一介平民一夜之間就成了吳王府五呂典軍,乃至到了今日的從三品左威衛將軍,又受秦叔寶重托統領目前這一支大唐王師升任三軍統帥……所有人心知肚明,他是托了秦慕白的福。
雖說在蘭州的幾場戰役之中,薛仁貴體現出了極高的軍事素養以及令人發指的超強武力,可他的個人能力依舊掩蓋在秦慕白的光環之下,並不十分引人注目。
薛仁貴一向沉得住氣,自認也並非小肚雞腸之人。對於秦家父子的知遇之恩他感銘肺腑,閒言碎語皆不入耳;同時,他胸中的豪邁熱血從未停止過沸騰。
不及卸甲,薛仁貴和衣而睡,將就躺在了行軍床上。至從受命執掌這支軍隊以來,薛仁貴無不夙興夜寐謹小慎微。帳中的金漏一滴滴的往下滴水,聲聲入耳,薛仁貴左右感覺有些心煩意亂,無法入睡。
白天的那一幕,再度出現在他腦海之中。押解官稱說秦叔寶染疾不可出行,派他前來送糧;薛仁貴要入城探病卻被阻止……
越往下尋思,薛仁貴心中疑竇越大。跟隨秦叔寶已經日久,對老爺子的秉性他是深為了解。帶了一輩子兵的秦叔寶,以軍為家視將士為兄弟手足,正可用“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來形容。加之近日軍中多生暑熱疾病,秦叔寶心中定是焦急異常,既然弄到了解暑湯藥,怎麼可能因小疾而不來軍中探視?
看來,真是病重!
這便奇了怪了,秦叔寶老則老矣,可是至從複出之後身體一向十分康健,不輸青壯。前日薛仁貴還曾與他馬上對決百餘回合,當時他是何等的虎威不減當年。
想及此處,薛仁貴翻身而起,喚道:“來人!”
“將軍何事差譴?”近侍中侯進來聽喚。
“備馬,隨本將入城探望大帥,黎明即回!”
“諾!”
軍屯距離高昌不過十五裡,快馬來回不消個把時辰。片刻後,薛仁貴帶上數名親衛,出了營屯往高昌王城而去。
此刻,王城之中……喊殺震天,血流成河!
西突厥統帥泥熟啜緩緩策馬前行,臉色鐵青眯著眼睛看著前方廝殺的人群,禁不住吸了一口涼氣。
“秦叔寶,果然名不虛傳,蓋世之虎將!!”
前方不遠處,已是高昌城門。五百唐軍將士,死傷大半,隻剩下不到三十人在頑強抵抗,誓死突圍。一圈戰團中,秦叔寶左右衝殺如入無人之境,身邊屍積如山血聚如溪,絲毫看不出這個神一般的男人已經年近六旬並身中劇毒!
從主城大街到大門口,有兩三千高昌國王的鐵甲禦林軍圍了一層又一層。休說是活人,就算是一堆的屍體想要擠過他們破城而出,也非易事。
隻不過,這些鐵甲衛士的臉上,不約而同的寫著極度的恐慌。麵對不到三十人且被突厥騎兵層層圍剿之下的唐軍殘兵,他們高舉刀槍寸寸瑟縮,不敢上前半步。
戰場之上,生死尋常。死並不可怕,可怕的是不怕死的人!
他們從未見過,拚著送死的軍人。不管還剩多少人馬,唐軍始終將一個巨漢圍在核心嚴密保護,十餘鐵騎高舉騎盾,將他圍得嚴嚴實實。刀槍殺不到冷箭射不進,若有人戰死,馬上有人騎上他的戰馬舉起他的盾牌,組成一道血肉城牆。
此刻的秦叔寶,仿佛回到了三十年前在亂軍之中護駕秦王,或是百萬軍中取上將首級時的模樣。一匹馬,一柄槍,不顧生死的撞入敵軍叢中,殺人無數神勇無敵。
宇文洪泰被護在核心,眼見往日親如兄弟的同袍們一個個在自己眼前死去,放聲大哭,撕心裂肺。
突厥人雖然未脫蒙蠻,但素來敬重比自己英勇的勇士,敬仰真正的戰場英雄。同時,決不退避以將其擊敗殺死為榮!
於是,一圈又一圈的突厥士兵,心懷敬重手綽彎刀,如同收割不完的幽靈,源源不斷的朝秦叔寶殺來。
“可怕!”不遠處駐立於火把將旗之下觀戰的泥熟啜,極不情願的吐出了這兩個讓他很失顏麵的字眼,咬了咬牙,說道:“斬其馬腿!”
這分明是無奈之舉,無非是為了減輕己軍傷亡,不想再拖延時間以生變故。戰場之上斬人馬腿,如同牌桌之上抽千作弊,都是卑劣的伎倆。素以勇士自居的突厥人,向來恥為下作。
但軍令如山!
“噅——”一聲悲愴的嘶鳴,秦叔寶翻身落馬,無數柄長槍朝他刺來!
近前的數名唐軍將士,撲倒下來以身為盾,死死護住秦叔寶,無一例外身中數槍而死。臨死之時,仍死死拽住長槍,任由屍體被拋甩起來那槍仍是拔不回去。
“啊——嗬!”
一聲怒吼,宛如龍吟!
秦叔寶從地上翻身而起槍如狂瀾,近身一圈的突厥軍士慘叫飛出,當場斃命。包圍著他的戰圈頓時鬆動。
秦叔寶,挺槍而立,手綽長髯環視四方……失去了前蹄的追雲寶馬在地上抽搐嘶鳴,慘死的唐軍將士血流不止死不瞑目的看著他,眼中儘是揮之不去的愛與恨;突厥士兵齊舉刀槍圍成一圈看著他,如同瞻仰遠古的神砥。
周圍,已被圍作鐵桶;想要強行突出,比想像中的要難了許多。
“砰!……”一槍頓下,磚板寸裂。四周突厥士兵整齊一駭退後一圈。
秦叔寶,張口吐出一口腥臭汙血,搖搖欲倒。
突厥士兵,仍是無人敢近!
“將軍,要放箭嗎?”左右副將惶惶道。
“不許放箭。”泥熟啜濃眉深皺,說道,“如此神將,不可死於亂箭之下。必須有勇士親手砍下他尊貴的頭臚,才是對他最大的尊重。”
“唐軍,在拚命護送一名騎士往門口突圍……看來是想前往唐軍大營搬取救兵。”
泥熟啜擰眉尋思了片刻,說道:“傳令給高昌的孬兵們,讓他們詳裝被攻破突圍,放唐軍出城!”
“啊?”
“執行軍令便是。此外,放火燒了唐人的都護府。我還就生怕唐軍援兵不來了!”
秦叔寶手執長槍昂然挺立,夜風之中須袍飛飄宛如尊神。隻有離得極近的人才能看到,他已是雙眸微閉身軀晃動,幾乎都站不住了。
可是突厥人看他一動不動,心懷餘悸恐慌猶疑,仍是沒有上前。
身邊,屍積如山;身後,喊殺震天。
緩緩回頭,秦叔寶看到殘存下的二十餘名唐軍將士,已然突圍到了城牆邊上,高昌禦林軍居然不作抵抗一哄而散。契苾何力在親自揮刀怒斬門閂,那扇大門在被緩緩推開。
前方,千軍萬馬;身後,一條生路。
秦叔寶嘴角上揚,露出了一抹微笑。
圍在他周圍的突厥人,不約而同的心中一顫。
戰場之上,多見的是歇斯底裡猙獰目麵。如秦叔寶這般能笑得如此淡然從容的,生平僅見!
這一笑,當得起四個本不相符的字——“傾國傾城”。
宇文洪泰痛哭失聲,拍馬狂奔而出;護送他的契苾何力等將士,拚死堵住門口,寸步不退。
“江山如畫啊!……三郎!三郎!”
仰天長嘯撫髯橫槍而立,那一抹微笑已在秦叔寶的臉上,永遠定格。
“大帥!——”契苾何力等人撕心裂肺的大叫,拚死往戰圈之中殺來。
“江山如畫,三郎?三郎即是那秦慕白吧……”泥熟啜歎息一聲,搖了搖頭,“放他們進來,為自己的元帥與尊長,送行吧……如此忠義神勇之將,平生僅見,冠絕古今!”
突厥人,當真鬆開了一條道,任由契苾何力等人跑了進來。
秦叔寶昂然仡立,鳳眼不閉虎威猶存。
契苾何力等人跪倒在他腳下,放聲大哭。
泥熟啜下馬步行近前,彎腰,撫胸,行了一記突厥人麵見君長的大禮,並閉目沉吟道——
“你是真正的神將!翱翔的雄鷹因你而慚愧的收起雙翼,孤傲的狼王為你的離去而昂首嘯月……崇敬英雄的突厥男兒們,膜拜這位神一樣的男人吧!”
突厥的士兵們,紛紛靜默無言的撫胸彎腰,行禮。
“契苾何力,你本是突厥酋長,算來與本帥還有血姻之親。本帥敬重你的忠義與勇氣,你何不此時回歸汗庭與故土,與本帥一共扶持大汗馳騁疆場建功立業?”看著伏地痛哭的契苾何力等人,泥熟啜說道。
契苾何力站起身來,淚痕未乾坦然微笑,說道:“泥熟啜,你是真的勇士,也不失為草原上一等一的英雄,但你我各事其主,道不同不相為謀。契苾何力早與大帥約定,同生共死共赴黃泉!”
言罷,契苾何力拔刀,抹向脖間。
“嗞——”一股濃烈的鮮血噴濺出來,灑到了泥熟啜的臉上,契苾何力重重倒地。
剩下十餘名唐軍將士,紛紛拔刀自刎,躺在了依舊昂然仡立的秦叔寶腳下。
現場,居然寂靜一片。
泥熟啜的臉色,鐵青。
“縱然是取了你的性命與城池,但我並未戰勝與征服你……哎!這會是我泥熟啜,這一生中乾過的最愚蠢、最卑劣、最讓我後悔的事情麼?”
王城數裡之外,薛仁貴趁著夜色帶領數騎小跑前行。驀然看到前方王城火光大起,眾人大吃一驚。
“怎麼回事,王城裡起了大火?!”
薛仁貴心中一緊,當下立斷道:“折回軍營,傳我將令全軍整肅備戰!”
“薛將軍,不先去看一下王城究竟發生何事麼?”
“整兵備戰遠比探望究竟重要百倍!”薛仁貴一邊大喝一邊勒馬而回,喝道,“情況不妙,我軍危急!”
“將軍何出此言,若是王城偶然失火呢?”左右驚問道。
“高昌酷熱乾旱一向最重防火,而且這裡最多狂風沙暴,因而城中儘是一些用泥胎石塊堆徹而成的低矮房屋。若是偶然失火,極易撲滅不會漫延。如此熊熊大火,分明是有人刻意縱火!——休得多言,快馬加鞭返回軍營!”
“諾!”
很快,唐軍大營之中警哨遍起,燈火通明全軍集結。奔襲千裡野戰在外的將士們素來警惕極高應變極強,此時瞬間進入戰備狀態!
點將台上,薛仁貴戎裝披掛手綽方天畫戟,大聲道:“王城大火,本將隻恐都護府有變。全軍將士聽我號令,人不卸甲馬不去鞍,布好鋒矢大陣隨時準備奔襲高昌,以應突變!”
“諾——”
正當這時,一騎如電在夜色之中狂奔而來,隱約,還聽到歇斯底裡的慟哭之聲。
那一騎到了轅門都未曾停下,左右守營軍校正待阻攔盤問,那騎卻十足蠻橫的強衝進來,直奔中軍點將台!
“宇文洪泰!”薛仁貴站得高最先看得真切,心中莫名的一記抽搐劇痛:休矣!
“薛仁貴!兄弟們!!!”宇文洪泰扔了鳳翅蹓金鐺滾落下馬,連滾帶爬痛哭失聲的闖過來,大叫道,“完了,全完了!大帥和兄弟們……全都!”
“啊!”眾皆大驚失色!
薛仁貴臉色驟變如遭五雷轟頂,大步上前將趴在地上的宇文洪泰一手提起,大喝道:“大帥怎麼了?!”
“大帥身中劇毒,西突厥大元帥泥熟啜親統大軍圍攻都護府……大帥與兄弟們一起護送俺突圍出城,隻為向你報信!”
“啊!……”薛仁貴慘叫一聲,差點站立不穩,但馬上鎮定下來,死死拽著宇文洪泰喝問道,“大帥如何說?”
宇文洪泰黑神一般臉上儘是汙血與淚痕,說道:“大帥說,讓你不要去救他,更不可揮兵攻城報仇。讓我統帥兵馬撤往蒲昌海,彙同薛萬徹退守玉門關!”
此刻,將士們或怒不可遏或悲痛欲絕,已是三軍嘩然滿營震動!
“肅靜!!”
驀然一聲大喝,如平空炸雷。訓練有素一向唯軍令是從的眾將士們都安靜下來。
“將令——放棄輜重隻帶乾糧,火燒營盤全軍北上!”
“什麼,北上?!”眾皆大吃一驚。
“有不服軍令者,斬!”薛仁貴斬釘截鐵大喝道。
宇文洪泰死瞪著薛仁貴,仿佛從來就不認識他一樣。愣了半晌後,他狂怒的跳起來死死拽著薛仁貴的胸甲,咆哮道:“姓薛的!你這狗|娘養的白眼狼!大帥的遺命你敢不守?現在——要麼,你帶咱們殺回高昌王城,死也要跟大帥死在一起;要麼,你遵守大帥遺命,帶兄弟們回撤蒲昌海,保留實力重回三哥麾下,待來日再與大帥報仇——你這算什麼!帶咱們往北走,那裡是爬不過的天山和一片鳥都沒有的大漠戈壁,再過去就是突厥人的地盤,你要去投降薛延陀或突厥北庭當大元帥嗎?”
“你再與我多爭執一分,我軍就多一分全軍覆沒的危險!”薛仁貴麵如鐵石眼中卻有淚花閃爍,他伸出雙手捉住宇文洪泰雄牛一般的雙腕,如鐵鉗拗鋼筋一般一寸寸將他瓣開,沉聲道,“突厥人既然敢對大帥下手並夜襲都護府,定然準備充分。若非動用五萬以上的兵力嚴密部署天羅地網,他們不敢如此猖狂!此時,他們放火燒城並讓你突圍而出前來報信,唯一的目的就是要吸引我們前往高昌施救。我軍若去,必中埋伏!如果順路撤退,也必中埋伏!他們的目的絕非僅是謀害大帥,而是要生吞我們這兩萬人馬!——現在,最危險的地方反而最安全,唯有北上一途遠走大漠,出奇不意迂回輾轉,方有活命的可能!”
“薛仁貴,你這貪生怕死之徒,分明就是要北上投降!”宇文洪泰氣得大叫,指著他的鼻子跳腳大罵道,“早知如此,俺就不害了許多兄弟舍命護俺突圍出來,陪著大帥痛痛快快血戰一場,共赴黃泉也比跟著你這賊廝投敵賣國要強!”
“再敢妖言惑眾、亂我軍心者,斬!——左右,將其亂棍打出!傳我將令,即刻火燒營寨突圍北上!”
宇文洪泰氣得一會兒哇哇大叫一會兒哇哇大哭,到後來打翻一名騎士奪馬而逃南向而走,邊跑邊罵道:“薛仁貴,你這孬種、畜牲、賣國求榮之賊!俺要回去告訴三哥,看他把你這背信棄義的賊廝,滿門誅滅銼骨揚灰!”
“來人,派我親勳中侯鐵騎五十人護送他前往蒲昌海,不得有誤!”薛仁貴沉聲下令,一隊騎兵快馬追出。
“這隻兵馬是少帥手中為數不多的精銳之師,一定要保存下去!沿途必有埋伏,我不能帶著這兩萬兄弟往火炕裡跳……洪泰,希望大帥在天之神靈護你平安;也希望,突厥或者吐蕃的伏兵,不想打草驚蛇從而放你過去……此生若能再見,你仍是我的好兄弟!”
唐軍大營中彌散起一股揮之不去的悲痛與憤怒,同時緊張又忙碌。
薛仁貴手提方天畫戟立馬於寨門,迎著夜風,凝眸看著遠方被燒紅的一片天際,緩緩提槍拱手而拜,兩行眼淚無聲流出,順著下頜滴落馬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