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昌國國址,即坐落在後世所稱的“吐魯番盆地”之中,地處天山之南,緊扼西域交通樞紐。這裡常年乾旱多風沙,夏日更是炎熱無比。又因盆地四麵環山,唐人習慣稱之為“火焰山”。
原本,這樣一處氣侯惡劣的地方該是窮山惡水破敝之極才是,隻因它地處絲路要衝往來商旅極多,由此便產生了極其豐富的商業利潤,同時使它成為了西域兵家必爭之地!
此時正當炎炎夏日,大唐的西征大軍,苦不堪言。
唐軍軍營主帳之中恰如蒸籠,從主帥秦叔寶以下所有將官卻是全副披掛,人人汗流浹背。
“大帥,何不將趁時將兵馬一並遷入城中,也好避暑?”契苾何力說道,“既然安西大都護府已經建好,兵馬入城便是合情合理,大帥豈可孤身入城?”
“是啊大帥,契苾何力將軍所言有理。”其他將官也附合道。
秦叔寶擺了一下手,眾將止言,他道:“本帥豈能不知炎炎夏日眾將士之苦?但此時,高昌國王麴文泰去世不久正當治喪期間,又值戰亂之後民眾惶恐不安,我等若大舉入城,一則擾民,二則有違道義。我軍孤軍深入至此,軍心要穩,民心更不可失。此次西征,攻城拔寨為下,誅心服眾為上。否則,僅憑我等萬餘兵馬能成就何事?麴智盛既然已經率國投降,便是我大唐屬國子民,不應有疑。還望眾將士以大局為重,忍耐一些時日。待酷暑過儘,便也讓高昌子民知道我大唐軍隊的誠意與恩信了。”
“大帥軍令既下,我等彆無話講。”契苾何力抱拳道,“但末將仍有一言,不得不說。大帥要將兵馬駐於城外以示誠意與恩信,末將讚同。但是,大帥僅率五百人馬入城執掌大都護府,末將認為萬不可行!”
秦叔寶龍睛鳳目精光微冽,撫髯道:“為何?”
“大帥請聽末將細說。”契苾何力道,“雖然麴智盛已經率國投誠,但是,高昌國曆來便是西突厥統馭之下的傀儡之國。此前老國王麴文泰也曾譴使入唐向我稱臣,但沒過多久,他便舉國謀叛了,奈何?隻因遠水不及近火,強龍不壓地頭蛇。西域之地,本是西突厥的天下。西突厥的汗庭常年派有吐屯(突厥官名)在高昌為任,一則監督國君行事,二則收剿賦稅財富。高昌,就是典型的傀儡之國。近年來,再加上吐蕃的倔起,高原的鐵蹄踏上了西域的地麵,並與西突厥聯合抗唐。在這三方勢力的合壓之下,高昌國國君名存實亡不能自保。蒲昌海之戰,吐蕃與高昌聯軍大敗虧輸,吐蕃勢力暫時退出了西域地界,但西突厥卻是毫發未傷。此時高昌麵臨大唐兵鋒威脅很快就投降稱臣,但是,這並不表示它就脫離了西突厥的控製!”
“你是想說,麴智盛請我入城執掌安西大都護府,會是個陰謀,他們要謀害我?”秦叔寶輕描淡寫道。
“大帥,防人之心不可無啊!”契苾何力急切的道,“高昌投降後,大帥為不擾民未嘗派有一兵一馬進過城池,城內發生了什麼,我們幾乎一無所知。末將可以斷言,幾個月的時間,足夠西突厥針對我軍做出任何反應了。如果此次入城是個陰謀,後果不堪設想!”
“契苾何力,你思慮周詳心思縝密,這很好。但你隻知其一,不知其二。”秦叔寶笑了一笑,說道,“近年來西突厥內部生亂,已分裂為南北二庭,且二庭之間仇深似海彼此攻殺,已有年月。西突厥的南庭沙缽羅葉護可汗薄布恃勤,屢次向我遣使朝貢,與我友好。龜茲、都善、且末、吐火羅、焉耆、石國、史國、何國、穆國、康國等皆受其節度。唯北庭向不服我,與我仇隙。本帥日前就曾收到南庭沙缽羅葉護可汗的示好國書,他願牽製北庭兵力為我輔翼。雖然他的話未可全信,但是,西突厥南北二庭不和這的確是事實。言即,眼下高昌之地,有我大唐、北庭、南庭三方勢力搏弈,誰也不可輕舉妄動,否則便有被其他兩方夾攻而敗的可能。更何況,現在蘭州兵馬已經西出二關,薛萬徹親率大軍屯駐蒲昌海與我遙相呼應,我軍有了後援便就有了底氣,還何懼他南北二庭?本帥估計,麴智盛也正是得知了薛萬徹大軍西出二關的消息之後,才正式請本帥入城執掌都護府的。就算城內還有西突厥的吐屯,想必他也不敢輕舉妄動。否則,我兒麾下的蘭州十萬大軍,就是將高昌踏為齏粉也綽綽有餘!”
“大帥,切不可掉以輕心!”契苾何力忙道,“西突厥南北二庭雖然自相攻殺已有多年,但曆來,他們都把大唐當作共同的敵人!而且,高昌國恰是北庭的勢力範圍,南庭就算誠心與我大唐友好,亦是遠水不及近火。說是牽製,但真正到了打起來,他們大可以坐山觀虎鬥,並坐收漁人之利!大帥胸懷如海,不知爾等之狡黠。末將自是胡人,但也要說一句胡人的壞話——切不可用漢儒的恩義與誠信,去度量胡人的心思與肚量!南庭雖與我友好,但隻要我等失勢,他瞬間就能翻臉不認人還跟著趁火打劫!更何況,高昌本就不在南庭治下,南庭可汗發來一份示好國書,便如同認了一個便宜親戚。到時我大唐若在西域壯大起來,他便可以蒙受庇護;反之,他遠在百裡開外,大可推說鞭長莫及。再者,西突厥南北二庭,本就是北庭實力強大,南庭根本不可抗拒,因而才遠遠的向我大唐稱臣示好,奢求庇護與救援。此時此刻,我等隻能小心謹慎,對於南庭,不可高估,不可輕信。”
“言之有理。”秦叔寶還是十分認同的撫髯點頭,接著道,“契苾何力,你本是胡酋久居塞外,對此間的微妙知之甚強,遠勝本帥。但我軍轉戰千裡所為何來,你難道忘了?”
契苾何力怔了一怔,點頭道:“末將豈敢相忘?征服高昌威加西域,正是我等此行的目的。”
“那便是了。”秦叔寶微然一笑,輕鬆自如的道,“陛下聖諭,授我安西大都護,命我在此建立西庭二州並設立大都護,從此開始經略與治繕西域。眼下高昌已定,麴智盛接受了大唐給予的官爵封授並親自將大都護府修建完畢,本帥還能找出任何一條不去上任的理由麼?其實不用你說,本帥也知道西突厥南北二庭都瞪大了眼睛死盯著我們,我們的一舉一動都在他們的監視之下。我在明敵在暗,越是縮頭縮尾畏葸不前,越是示敵以怯。眼下,就算明知高昌城中是個陰謀陷阱,本帥也必須昂首挺胸的踏進去!”
“大帥,萬不可意氣用事!”眾將官都急了,一起驚呼道。
秦叔寶昂然而起將手一揮:“我意已決!不必再諫!”
眾將急惱交加又不敢多言,隻得悶聲叫苦。
“仁貴。”秦叔寶突然喚道。
“末將在。”一直靜立於旁一聲不吭的薛仁貴,抱拳應諾。
“本帥隻帶宇文洪泰與五百儀兵入城,城外兵馬,交由你來統帥,命契苾何力將軍等人一同輔佐你。”說罷,秦叔寶拿起桌上將印,“接印!”
薛仁貴濃眉一沉凝視秦叔寶,抱拳道:“末將——不敢接印!”
“你敢違抗軍令?”秦叔寶勃然大怒!
“還請大帥聽末將一言!”薛仁貴單膝而拜,沉聲道。
“講。”
“請,大帥撤兵!”薛仁貴一字一頓,如石破天驚!
果然,滿堂嘩然。
秦叔寶凝神看了薛仁貴足有半晌,才道:“仁貴,我知你一向勇謀兼備頗有主張,但方才你所說的話,實則大出本帥意料之外。說說,為何建議本帥撤兵?”
“末將以為,此刻對我軍而言,以退為進方是良策。”薛仁貴道,“高昌已定但正值國喪,大唐以仁孝治國,不可此時入城駐兵,此退兵理由之一;其二,我軍孤軍深入千裡兵馬已是疲累之極,糧草轉運相當困難又兼缺水炎熱,將士思鄉心切苦不堪言;其三,我軍飄零在外雖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但是,卻給蘭州增加了極大的負擔。大帥試想,蘭州治下雖號稱十萬大軍,但是,戰線千裡四麵環敵,實則危機四伏兵力稀寡。少帥新領蘭州百廢待興,治民安內已是不易,何來氣力籌建安西都護府?此刻,最為難的不是大帥,不是我等將士,而是少帥與蘭州軍民。少帥若來馳援高昌,則要耗費蘭州兵馬錢糧無數,勞民傷財自不必說,到時蘭州內部空虛給敵人可趁之機,若有閃失後果不堪設想;少帥若不來馳援高昌,於公,違逆聖旨與朝廷鈞令,少帥罪不可卸,於私,少帥豈能置大帥於險地而不為所動?此刻正值高昌國喪,大帥以此為由先行退兵正當合宜,既不失國威又能示之以恩信。我軍或回駐蒲昌海與薛萬徹合兵一處,或東進二關與少帥彙合再徐圖良謀,都不失為長遠久計。高昌,實如雞肋,食之無味棄之有肉,不如果斷退去。待我退後,不管是西突厥南北二庭還是吐蕃,隻要敢對高昌圖謀不軌,便是主動滋事向我宣戰,到時,高昌軍民都要心向大唐,我軍師出有名。此刻,大帥切不可意氣用事,當以長遠大局為重!”
薛仁貴一席話落音,帥帳之內寂靜一片。
想到退兵的,絕不止薛仁貴一人,甚至連秦叔寶也早就想暫時棄了高昌這塊“雞肋”;但能縱觀全局切中要害並敢於說出來的,隻有薛仁貴一個。
良久……
“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無……”秦叔寶昂然挺立凝眉撫髯,長聲道,“我令已下,不容更改。薛仁貴,命你接下軍印!從此,由你代掌全軍,行本帥之職!”
帳外,烈風咆哮,戰鼓如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