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堂倒是清淨,沒有那些醉漢娼婦,來奏樂的也是一名五十餘歲的男樂師。李佑性喜奢華,三個人的宴席他讓人做了六十多道菜,每人身前都擺了一個特彆加長的案幾,各派了兩名宦人從旁伺候。若要吃哪道菜,須得用手去指,然後宦人就將菜夾了來放到碗裡,頗有點滿清皇帝進食的風範。
原本秦慕白是很不喜歡這種調調的,但一想到他是高陽公主的親哥哥,而且來一次隻一次,也就罷了。
“慕白,這些都是來自皇宮或是長安有名的菜點,你覺得如何?”李佑笑而問道。
“不錯,很豐富。就是太多了,吃不完多浪費。”秦慕白說道。
“噯,你這麼說可就不對了。”李佑笑道,“這不叫浪費,這叫闊綽。上天待每個人都是公平的,他老人家既然賜我這樣的皇家富貴,我若不用才是真的浪費。”
秦慕白笑了一笑:“齊王殿下倒是想得開。”
“這不是想得開,而是逆來順送,看穿了,心冷了。”李佑搖頭,撇嘴道。那表情,跟高陽公主倒有幾分相似。
也正因他的身上有著同胞妹妹的一些影子,秦慕白才對眼前這個紈絝不肖的齊王尚能忍受。看他一副苦大愁深的樣子,秦慕白不禁笑了:“殿下你這麼說,我可就聽不懂了。你堂堂的天簧貴胄龍子皇族,談何心冷?”
李佑冷冷的一笑,擺了擺手,那些宦人與樂師都退了出去。他這才說道:“慕白,你可能不知道。這普天之下,最苦的人,那就是我了。”
“哦,怎麼說?”秦慕白問道。
“原因其實很簡單,因為我是一個孽種!”李佑咬著牙,從牙縫裡迸出這幾個字。說罷,他雙眉緊擰的拿起酒杯,將滿滿一杯酒仰脖喝儘。
秦慕白不禁皺起了眉頭:“殿下,這樣的話可不能亂說。”
“慕白,難道你是外人麼?”李佑作慍惱狀瞪著他,“難道你對我妹妹不是真心?”
“這話無從說起。”秦慕白淡然的道,“我對玲兒的心,皇天可鑒。”
“那就是了。”李佑說道,“這天底下我隻信任兩個人。一個就是我舅舅,一個就是我妹子。你是我妹子最愛的男人,遲早也會是他夫君。我可不希望我的妹夫,把我當外人。”
“自然不會。”秦慕白很平靜,拿起酒杯淺淺的酌了一口,說道,“殿下你想說什麼,那就說吧。我秦慕白彆的優點沒有,這雙嘴巴一向極緊。”
“正因為我知道你是個真君子,是個值得信任的好男兒,我才放心的把妹子托付給你。”李佑正色道,“否則,縱然是父皇答應了母妃答應了,我這做哥哥的也斷然不會同意。”
“嗯,我知道。”秦慕白知道他有下文,隻是淡然的接了一句,聽他倒底想說什麼。
這時,一直坐在一旁沒有吭聲的陰弘智,開腔說道:“殿下,你就不必繞彎子了,有什麼話就直接跟慕白說吧!你們都是聰明人,自然心裡明白。”
“好。”李佑一點頭,說道,“慕白,我娘舅家,也就是陰家與皇室李家的血仇恩怨,你知道的吧?”
“略知一二。”秦慕白點了點頭,心忖:我就知道你要扯到這個。
“其實,並非是我耿耿於懷。我的身上流著父親的血,本不該去管上一輩人,也就是我外公與我父輩之間的恩怨。”李佑說道,“可是我這樣想,彆人不這樣想。”
秦慕白微擰了一下眉頭:“你說的‘彆人’,是指誰?”
李佑一怔,一時語塞。陰弘智急忙接過話來道:“殿下指的,自然不會是皇帝陛下,而是皇帝陛下身邊的某些讒侫之臣!”
秦慕白微然笑了一笑:“專指長孫無忌嗎?”
“自然少不了他,但絕不止他一個!”李佑憤恨的在桌幾上敲了一拳,說道,“李家與陰家的血仇,要追朔到數十年前。那時候,我母親尚且是個十幾歲的小姑娘。當時,我外公刨了李家的祖父,殺了我父皇的兄弟。後來我外公兵敗被擒,一家上下數十口被斬儘殺絕——唯獨留下了我母親。”
陰弘智馬上接過話來:“沒有人比我更清楚當時的情形,太慘了。不管後來史官如何粉飾,皇帝陛下如何來掩悠悠眾人之口,但都改變不了那是一場報複屠殺的事實。雖然後來我妹子成了皇帝陛下的德妃娘娘,但在一開始,皇帝也就是看中了她的美色,出於淫|念與報複的意圖,才將她奴役下來以供日夜渲淫!就這樣,有了你眼前的這位齊王殿下!”
“陰先生,你這話有些多餘多頭了!”秦慕白臉色一沉,冷冷的看著他,“既然已是陳年舊事,你又何必將它翻出來,並添油加醋詳加敘說?你究竟有什麼目的?你整日在殿下耳邊宣揚這些東西,對他有何好處?你這不是要誤導他步入岐途,讓他引火燒身麼!”
被秦慕白義正辭嚴的搶白了一番,陰弘智頓時臉上通紅,眨巴著眼睛囁嚅道:“這、這……我絕非此意!”
“慕白你彆激動,舅舅並無惡意。”李佑倒是冷靜,反倒過來勸秦慕白,他說道,“他也隻是在陳敘那段曆史,這多少跟我目前的現狀有關。你何不聽他把話說完?”
“那你就接著說吧!”秦慕白冷哼道。
“其實這些事情也並非是什麼機密,幾乎是人人皆知,隻是絕大多數人不敢提及。”陰弘智接著說道,“後來的十幾二十年中,世人漸漸將這段血腥往事淡忘,但我如何能忘記?我永遠也忘不了陰家被滿門抄斬時的慘景!我不知道這麼些年,陰德妃是如何熬過來的,要整日與殺父滅族的仇人同床共枕,還為他生兒育女……這太折磨人了!與此同時,我這個陰家唯一幸存的男丁,沒有哪一刻不感覺到如坐針氈。但不是因為我怕死,我本早在二十年前就已經該死了,多活了二十年,已是賺了。我隻是擔心,如果有人念念不忘這段舊仇,還由此忌憚並算計到下一輩人,那就真是莫大的悲劇了!”
“信口雌黃!”秦慕白聽不下去了,痛喝一聲,罵道:“陰先生,你以己之心度人之腹,這還自罷了。更不堪的是,你把你自己的惶恐不安強加給齊王殿下、還強壓到陰德妃娘娘與高陽公主殿下的身上……你還能再自私一點麼?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以皇帝之威,以長孫無忌等人之能,若要猜忌排擠、若要斬草除根,何必需得等到今日?齊王殿下,請恕我說一句很傷感情的話,你如果一直這樣聽信你舅舅的支使,遲早要壞事!他絕不可能忘卻陰家的血仇,連做夢都想著報仇血恨!但是他沒有這樣的能力,所以,他隻好煽動蠱惑於你!不用猜,至從你近幾年開始懂事起,他就沒少在你耳邊灌輸這種仇恨的理念,借以分裂你與皇帝陛下之間的父子感情。”
“秦慕白,你太過份了!”陰弘智頓時勃然大怒拍案而起,“我是他舅舅!我哪有害他的道理!”
秦慕白也是半點也不動怒,隻是冷笑:“若非是有這樣一個特殊的身份作掩護,你以為殿下會聽信你?自古皆是疏不間親,你若不是他舅舅,又怎麼具備那樣的說服力,來離間一對父子?”
“你、你!……”陰弘智氣得發抖你都紅了,大聲喝道:“殿下,不要聽他胡言亂語!”
李佑一雙眼睛左右輪轉,眼神變得極為冰冷,不僅有了怒火,甚至有了殺氣!
“看來我說了不該說的話。”秦慕白冷咧的一笑,“那是不是意味著,我今天不大可能輕易的離開了?”
“慕白,你這麼說可就有些莫明其妙了。”李佑突然笑了,擺著手說道,“好啦,舅舅,慕白,你們也就彆吵了。我知道你們都是為了我好。舅舅沒有惡意的,他隻想提醒我居安思危;慕白的意思呢,我也明白,我絕不會傻到去與父皇做對的,這你就謝謝心吧!”
“我知道你不會。因為你沒那個實力,就不會生出這樣的膽子。”秦慕白冷笑,說道,“不管你是否願意聽,有些事情我都要告訴你,齊王殿下。”
“嗯,你請說。”李佑倒是沉得住氣,還將氣得一臉通紅的陰弘智勸得坐了下來。
“有一件事情你舅舅說得對。這麼多年來,陰德妃娘娘的確是生不如死。”秦慕白說道,“於是有一天,他上吊自儘了。”
“啊?我們怎麼不知道?”二人一起驚道。
“似乎除了我與陰德妃,就沒彆人知道了。”秦慕白淡淡道,“記得當時她跟我說,從家門被滅的那一天起,她就從來沒有為自己活過一天。甘心侍奉皇帝陛下,是因為她不想看到你舅舅——陰家的最後一絲血脈被斷絕;後來,她懷上了孩子,那就孩子就是你,齊王殿下。為了你,她更加必須忍辱負重的活下去。誠然,從一開始,皇帝陛下的確是出於某些與愛情無關的理由,才將陰德妃收於房中。但是後來,他也的確是善待陰德妃了,這從他封你為王,溺愛高陽,立陰德妃為僅次於皇後的四妃之一,都可以看出來。否則,他有必要這樣麼?後宮女子多如牛毛,皇帝陛下又何苦對一個仇人之女如何厚待?”
“所以,李陰二家有世仇這是事實,皇帝陛下到後來真心對待陰德妃以及你們兄妹,這也不假。還有,陰先生,你能活到今天,難道不是個奇跡?斬草不除根,豈是帝王的的慣用手段?”秦慕白說道,“你們知道為什麼會這樣麼?”
“為什麼?”二人一起問道。
“當時我也曾這樣問過陰德妃。”秦慕白說道,“她對我說,她用了二十年的時間,來化解皇帝陛下對陰家的仇恨。她所用的方法,就是——深愛他。”
二人同時一怔,顯然沒有想到會是這樣一個離譜的答案。
秦慕白微然笑了一笑:“看來你們無法理解,但這不要緊。我想要說的是,這段血仇已經成為了過去。試想,陰先生的父親,不也殺了皇帝陛下的兄弟,刨了他李家祖墳麼?皇帝陛下要報仇,那幾乎隻需要動一個念頭就可達成,你陰先生早該做鬼二十年了。之所以留你至今,不是留著你報仇的,而是要讓你和他一起,隨著時間的推移來忘卻與消彌這段仇恨。亂世之中,誰家沒有親仇?如果都這樣一輩輩的傳下來,天下豈非全是無儘的殺伐?更何況,陰德妃為了化解這段世仇,為了不讓下一輩受到牽連,犧牲了自己的一生一切。而你,陰先生,卻時刻一張小臉嘴臉,在自己的外甥耳邊耳提麵命時時嘮叨,將仇恨的種子種進他的腦海之中。兩相對比,你真是連個婦人也不如!你又有何麵目,麵對陰德妃懸梁自儘的那一裹白絹?有何麵目,麵對她如雪的白發?又有何麵目,仍以齊王殿下與高陽公主的親娘舅自居?你這個狹隘又卑劣男人,為了一己之私仇,不惜蠱惑自己的親外甥導他入岐途,你還愁陰德妃娘娘的命不夠苦麼?!”
秦慕白一邊說,一邊想到了遠在長安、寓於森觀冷殿之中的陰德妃,心中一股激奮不可自持,將什麼難聽的話都罵出來了!
反正,秦慕白也不怵他舅甥倆什麼!
“秦慕白,你、你……你血口噴人!”陰弘智被罵得臉都白了,氣得發抖的指著秦慕白。
“你心裡有數,我絕沒有冤枉你。”秦慕白冷冷的道,“你們今日特意請我來,無非是某些不可告人的意圖。所幸,你們好多話還沒有說出口,我先把你們擋回去好了。若是要說些無君無父之言,就請閉上尊口。如果隻是閒聊家常品酒敘話,我某秦人當然樂意奉陪。”
李佑顯然也是動怒了,一股氣死死憋著,脖子都粗了。但他沒有發作,而是生生的咽了一口氣,臉雖是漲得紅了,但卻掛著笑。他點了點頭,說道:“不錯,的確是至親之人,才有可能說出這樣耿直的話。慕白,多謝你這一席逆耳忠言,便如當頭棒喝,讓我醍醐灌頂。我錯的,我的確是不應該辜負了母妃二十年的苦心,讓上一輩的世仇左右我的情緒。其實我今天找你來沒彆的意思,我隻是看到你與皇帝陛下、太子大哥的關係都很不錯。你若方便,就請在他們麵前多替我美言幾句。免得我某天一覺醒來,就接到被清除皇籍流放嶺南的噩耗。”
“玲兒是我未過門的妻子,殿下便是我未來的大舅哥,我不幫你,還能幫誰?這個你大可以放心。”秦慕白冷冷的瞟了陰弘智一眼,說道,“殿下如果當真醒悟了,那是最好。我今天說的話有夠難聽,你們要記恨我那也沒辦法。我既已說出,就敢於承擔得罪人的惡果。誰口蜜腹劍包藏禍心,誰口出惡意用心良苦,自會有時間去證明。陰先生,我與你對於殿下來說誰親誰疏,那是一目了然。殿下肯定願意聽你的,而不是我的。於是,我與此勸殿下,不由痛罵於你,希望你能明白——不是明白我秦某人有多高尚有多真誠,而是明白,陰德妃娘娘的良苦用心。你若真是個頂天立地的大男人,就不該那麼自私。好吧,我言儘如此。今日多有得罪,來日我再置席請罪。告辭!”
說罷,秦慕白便起身往外走。
方才站起來,卻感覺到一陣劇烈的頭暈,天旋地轉站立不穩。他踉蹌的搖晃著轉過身來,怒目而瞪指著齊王李佑,咬牙道:“齊王殿下……你,千萬彆乾傻事!”
“報歉了,慕白。”李佑冷漠的看著秦慕白,淡淡道,“事已至此,我沒有選擇!”
陰弘智在一旁冷笑:“不出所料,你果然冥頑不靈!——你放心,我們這也是為了你和玲兒好!”
秦慕白聽到這句,心裡變得瓦涼瓦涼的,腦海裡一陣失神隻留下一個念頭——好厲害的迷藥!
此時,他身上已沒了絲毫力氣,轟然倒地,當場暈厥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