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國突然撕毀盟約,出兵占領理應劃為大楚國土的婺川河穀,在金陵城攪起的波瀾,到底還是遠不如禁軍兵馬近期大規模往長江沿岸及舒州聚集更引人矚目。
甚至城裡大多數的士君子、世家子弟,都未必能搞得清婺川河穀位於何方。
在絕大多數人的概念裡,蜀楚兩國隻在巫山長峽以及漢水上遊的河穀有接壤。
而在巫山長峽的下遊荊州,以及漢水河穀的下遊均州,大楚都有精銳禁軍駐防,都沒有傳出蜀軍異動的消息。
婺川河穀在哪裡?
而對那些知道婺川河穀所在的士君子、世家子弟,對蜀軍的作為也不甚在意。
黔江、黔中原本就是蠻夷的代名詞,思州也隻是名義上歸屬於大楚。
實際上這些地方,大楚王朝連一個芝麻大的官員都派不過去,征收不到半籮筐的錢糧,與黔中諸多羈縻州,都桀驁不馴的遊離於大楚的統治之外。
婺川河穀原本也是思州從婺僚人手裡剛奪過來的地盤。
甚至在秦漢時期,婺川隸屬於川蜀故地的巴郡,前朝時也都隸屬於川蜀故地的劍南道。
蜀軍從思州手裡奪走婺川河穀,不要說平民百姓了,即便朝堂相當一部分官員也多多少少都有些無關痛癢之感。
也唯真正有政治抱負的大臣,才能看到婺川河穀的得失,對大楚控製西南形勢的影響會有多少深遠。
當然,考慮到楚蜀兩國共同麵對梁軍的威脅,以及大楚在長江以北的內患還沒有徹底解決,朝中大多數的大臣也不主張跟蜀國徹底撕破臉。
於荊州、均州,也僅僅是傳令張蟓、鄭暉加強戒備,暫時沒有增兵對峙的計劃;對出使大楚的蜀使韋群,最後也隻是派兵馬將其軟禁都亭驛內限製於進出,並沒有說直接關押進牢獄之中。
更沒有說羞惱成怒,直接斬首以示與蜀國恩斷情絕。
而仔細揣摩蜀國君臣的心態,或許恰恰正是料到大楚上下會有這樣的反應,他們才會覺得趁思州內亂,出兵占領婺川河穀並無礙於蜀楚兩國聯合的大局,才會覺得隻要他們能先成功的控製住黔江通道,楚國君臣最終會選擇妥協,默認這一事實。
宣慰使黃化到湖南後,促成思州民亂以這樣的結局收場,沈漾、楊恩以及鄭榆、鄭暢、楊致遠等人都還是滿意的。
沒有大規模動用湖南腹地的資源,便平息了民亂、保存了思州,遏製住蜀軍完全控製黔江通道的可能。
即便再苛刻的人,都會覺得換作任何一人趕往湖南,都未必能比黃化做得更好。
朝廷也沒有落入不得不向蜀軍妥協的尷尬局麵之中。
也恰是如此,朝廷這時候才能夠下決心從湖南行尚書省調六十萬石的糧穀,作為軍資兵餉運往舒州,為下一階段全麵展開對巢州的攻勢,做最後的準備。
即便敘州也在其中占了不少便宜,甚至在收複婺川之後,湖南行尚書省在婺川縣設立的鹽鐵院監這個職司,也將暫時受敘州控製,用來歸還這一期間向敘州拆借的糧穀兵甲等物資。
但這一切,都還在政事堂諸公的承受範圍之內。
畢竟敘州沒有直接吞並思州,也沒有表現出太不合時宜的野心,朝廷甚至第一次直接將手伸入黔江沿岸的崇山峻嶺之中。
要不然的話,真要往思州那個荒僻之地調兵遣將,與蜀軍對抗,真不知道要消耗多少錢糧才能打住。
同時也會牽一發動全身,直接影響到大楚在其他方麵的布局及用兵計劃。
至於黔陽侯韓謙內心到底是不是溫順、馴服的,政事堂諸公也都覺得無需太過在意。
隻要黃化、吳尊等人能真正掌握住湖南的形勢,待有餘力先進攻據守永州的叛軍,到時候湖南行尚書省兵精糧足,又無外患之憂,還擔心敘州、思州這些偏隅之地能掀起什麼波瀾來嗎?
就整個大楚而言,這次即將發動的攻勢倘若能順利收複巢州、壽州,殲滅安寧宮叛軍,內憂外患、兩相煎熬的形勢也將徹底改觀過來。
到時候有餘力調一部禁軍前往婺川河穀駐防,將天平都三千兵馬撤換到湖南腹地進行休整,黔陽侯還能撕破臉阻撓?
目前黔江沿線,背腹有敘州兵作為後盾,天平都從側翼進行威脅,又有思州兵與辰州兵聯手在石阡進行正麵攔截,蜀軍沿著險峻的黔江河穀想要繼續往南打,其實是相當困難,也是極為冒險的。
就當前的形勢下,大楚朝堂短時間內並不用擔心婺川河穀的形勢會再出現什麼大的變化,即便會有僵持、形勢會有拉據,但他們也不用擔心那邊的形勢會進一步惡化。
說到底,婺川河穀後續的局勢發展,已經無礙於大局了。
這時候沈漾、楊恩、楊致遠、鄭榆、鄭暢等人,甚至包括信昌侯李普在內,都還是主張儘快著李知誥率部先進攻巢州,以免夜長夢多。
然而延佑帝卻連下數道聖旨,勒令湖南行尚書省敦促天平都早日出兵收複婺川河穀,並堅持要等到蜀軍被驅逐出婺川河穀之後,再決定是否對巢州發動攻勢。
沈漾等人即便都認為婺川河穀的戰事進展是否順利,不會影響到大局,也擔心對巢州的戰事拖延下去,會對軍心造成一些微妙的不良影響,但延佑帝如此堅持,他們也是沒轍。
他們隻能不斷的給湖南行尚書省施加壓力,勒令天平都爭取在年前,對占據婺川河穀的蜀軍發動攻勢,不惜一切代價,儘快將蜀軍從婺川河穀驅逐出去。
起義軍將卒與思州兵經達長達近五個月的殘酷攻防,最終挑選三千兵卒編入天平都,就將卒的個人素質而言,普遍都是能達到合格線的。
不過,現在即便有敘州提供充足物資的供應,鎧甲兵械也都照敘州步營的標準供給,又有奚發兒、竇榮、韓豹等率百餘督教武官,協助譚育良對天平都將卒進行各方麵的突擊急訓,但想要趕在一個月之內,完成對蜀軍的作戰準備,也是極其倉促的。
不過,除了富耿文等人代表湖南行尚書省留在虎澗關督戰之外,宣慰使黃化更是直接將延佑帝的手詔、樞密院的公函轉抄給譚育良、富耿文,對他們施加壓力。
黃化一時間也大有這邊再拖延不戰,他便從邵州調派兵馬進入婺川河穀作戰的勢態。
柴建之前擔心兵權會旁落,不聽黃化的招呼,但現在延佑帝連下數道聖旨促戰,事情真就什麼都難說起來了。
照原定的計劃,敘州不直接出兵,韓謙也隻能以最快的效率,在後勤方麵作最大限度的動員。
在敘州的協助以及充足物資的支持下,富耿文等人,從起義軍將卒家小裡,將剩餘的成年男丁及健壯婦女差不多近一萬人都抽調出來,以最快的時間進入草荊嶺南坡及盤龍嶺北麓。
這些人沿虎澗關連接婺川河穀的武陵山小道分散出去,沒日沒夜的修整拓寬這條長約一百四十餘裡、沿途總共要翻越十六道大小山梁的羊腸小道。
而在此同時,敘州也是動用上千精壯民夫,用獨輪車,或直接肩挑背扛,將一袋袋糧穀、一捆捆箭矢,通過羊腸小道,運入天平都在婺川河穀東翼青岩寺建立的前哨據點。
差不多趕在政事堂及樞密院所規定的時間節點之前,天平都大批將卒便正式從夏戈山西北坡的青岩寺出發,進入婺川河穀內部進行作戰。
所謂的戰爭,並非什麼時候都能看到奇謀妙計,絕大多數時候都是血腥、殘酷的對峙與廝殺。
蜀軍已經在婺川河穀內占住腳,建立堅固的據點,戰船也能在黔江之上來去自如。
相比較之下,敘州卻不可能將阮江水係之內的戰船,憑空運入不同水係的黔江之中。
而思州在石阡縣境內的造船場,規模實在太可憐,技術水準也差,隻能造小型的烏篷船、槳船,難以在黔江之上,與蜀軍的戰船爭雄。
這種情形下,天平都大隊人馬,隻能強行推進到黔江岸邊,頂著蜀軍水陸夾擊的壓力,建立據點,然後用旋風炮占據險峻的崖岸,封鎖百餘丈寬的黔江河道,將蜀軍戰船壓製在黔江的下遊。
這個過程看上去簡單,卻是極為血腥而殘酷的拉鋸過程。
特彆是早期,羊腸小道的運力極為有限,大批精良戰械根本沒有辦法運過來,天平都為了占一處立足點,都要付出相當慘烈的代價。
等到後期大批精良戰械運上去,天平都才沒有落入下風,但傷亡卻也少不了。
畢竟蜀軍進占婺川河穀的也是精銳戰力,戰械兵甲皆不弱,雙方甚至可以說直接進入最殘酷的消耗戰。
短時間內誰都難以給對方致命一擊,然而實際上誰先扛不住這樣的消耗,誰先露出疲態,誰就將在這樣的拉鋸戰中失利而最終失敗。
從虎澗關走險僻驛道,將人馬、物資運入婺川河穀,敘州所承擔的後勤壓力,甚至比從渝州走五百裡水路將物資運入婺川河穀更大。
不過,形勢最為有利的一點,便是蜀軍背腹麵臨一個比天平都以及思州兵、辰州兵更嚴重的威脅。
那就是蜀軍之前僅僅是打通了黔江通道,並沒能及時展開對黔江兩翼、躲入深山老林裡的婺僚人的清剿。
當將主要軍事資源都集中到一端的婺川河穀,蜀軍對婺川河穀到渝州近五百裡曲折水道的沿線控製,自然就削弱了。
婺僚人從深山老林發動的反擊,規模看似不大,但隔三岔五發動短促而又突然的襲擊,令蜀軍頻頻遭受到傷亡,累積下來卻不是小數字。
而後路有憂,更使得在婺川河穀堅守作戰的蜀軍,心思也是難定。
戰事,持續延佑二年二月底,天平都最初編有三千將卒,當中兩次從家小裡抽調最後的青壯男丁補充兵員,但在拉鋸戰的消耗下,最後還是剩不下兩千人的能戰之兵。
蜀軍傷亡要稍微好看一些,看似蜀軍兵多將廣,更經得起消耗,但實際隨著婺僚人在黔江兩岸的出擊越來越頻繁,而山僚人在川南也進行大規模的集結,大有挺進黔江、奪回巴南,重新控製鹽源的勢頭,蜀軍最終先支撐不住,選擇撤出婺川河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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婺川戰事結束後,韓謙隨最新的一批運糧隊進入婺川河穀,在侍衛的簇擁下,站在像是一頭蒼鷹淩空的石崖之上,看著腳下洶湧的黔江水,正浩浩蕩蕩往北流淌而去。
隨著冬去春來,水藻滋長,江水透露出盎然綠意,江灘邊還殘留著沉覆戰船的殘骸。
婺僚人在不遠處婺川舊城的廢墟上,重建了城寨,之後又為蜀軍占據,殘缺的城牆還沾染著血肉,沒有被這兩天的綿綿細雨完全衝刷去。
說實話,要是能有更充足的時間,甚至哪怕再多一個月,對天平都的將卒進行更充分的訓練,又或者等武陵山羊腸小道稍稍拓寬,修成標準的五尺驛道,以便敘州更多的戰械運抵婺川河穀,完全可以以小得多的傷亡,將蜀軍逐出婺川河穀。
而不是像現在,天平都近乎打殘、打廢掉,短短一兩年內,都不要想著能恢複戰鬥力。
雖然近兩萬民眾後續會以最快的時間遷徒過來,但從盤龍嶺起事算起,再到收複婺川河穀,逾六千名青壯男丁或戰死沙場、或重傷致殘,也都意味著這些婦孺老弱想在婺川河穀紮根立足並滋息繁衍,要付出更為艱巨的辛苦。
在當世,青壯男丁依舊是最為主要的勞動力來源。
天平都想要在婺川河穀維持兩千人規模的常備兵力,基本上意味著將沒有青壯男丁勞力,參與後續的屯田耕種。
這樣程度的犧牲,對起義軍而言,怎麼都可以說得上是極其慘烈了。
一度雄心壯誌、滿心想著重新爭一番功名的譚育良,此時頭發更顯霜白,多少顯得有些垂頭喪氣。
“陛下應該不會再懷疑大人與蜀軍有勾結了吧?”趙直賢佝僂著身子,袖著雙手,聲音有些沙啞的說道。
韓謙回頭看了趙直賢一眼,聽他語氣裡透漏出怨氣,為慘烈戰死的將卒不值,卻也沒有辦法責怪他。
趙直賢的幼子趙方城以及裴樸雖然作為醫師,並不會直接進入前線戰場,但都不幸犧牲於蜀軍發動的一次奇襲裡。
趙直賢已經向行尚書省上書請辭,其長子趙方海也是堅持不願襲繼其婺川縣丞之位——當然,趙直賢早前曾希望能到辰中或黔陽安度晚年,這時候則決定致仕後與其長子趙方海留在婺川河穀開一家醫館。
“澤國江山入戰圖,生民何計樂樵蘇。憑君莫話封侯事,一將功成萬骨枯。傳聞一戰百神愁,兩岸強兵過末休。誰道滄江總無事,近來長共血爭流……”
這是前朝詩人曹鬆寫安史之亂的兩首詩,韓謙輕輕吟罷,神色卻更顯堅毅。
他一度以為沈漾等人,怎麼都會先推動收複巢州的戰事,而隻要李知誥順利收複巢州,大楚的內憂外患得到一定的改善,他再推動天平都收複婺川河穀,阻力會小得多,傷亡也絕不會這麼慘重。
他事前真是沒有想到楊元溥對敘州的猜忌,竟偏執到這等程度,甚至不惜讓收複巢州、殲滅安寧宮叛軍這等要事先拖延下去。
又或者說呂輕俠、姚惜水這些人自始至終都沒有放棄對敘州的落井下石?
看到馮繚、馮翊兄弟倆,從遠處走過來,趙直賢決定致仕歸隱,無意再參與什麼機密事,便意興闌珊的先告退離開。
韓謙也沒有挽留趙直賢,袖手站在崖岸之上,憑江風吹拂袍衫,過了良久,才對走到身後的馮繚說道:“我要重啟在金陵的情報網!你挑選人手,報送我案前來!”
天平都雖然傷亡慘烈,但結果還是令人樂觀的。
聽到韓謙新的決定,馮繚麵露喜色,說道:“好,我這便去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