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看盧象升,這個兵備道果然也是一臉的疲憊和不安。
自密旨到陽和之後,這兩三天盧象升任將出征,準備行糧,安撫地方,和各處鎮守將領溝通,了解各處駐防情形,洪承疇已經在路上,很多事情盧象升都是親力親為。盧象升原本也是相當精明乾練的事務型的人才,論施政的仔細和縝密,其實還在洪承疇之上,最少洪承疇自己也得承認,他奉命出兵,不由分說的帶人出了大同,其實也是要建立良好的形象,給當今皇帝留下深刻的印象,下一步的很多動作,都是盧象升代他完成。
盧象升南人北相,相貌堂堂,濃眉大眼,除了臉皮膚色有些偏白之外,看起來就象是一個赳赳武夫,自有一股雄壯氣質。
他的武藝原本也很不差,身體強壯,學過技擊回氣之法,可以在馬上持長刀與人相搏,並且很少有人是其一合之敵,這樣的人,原本該誌氣昂揚,充滿信心,但此時此刻的盧象升,無論如何看也是一副心事重重,信心不足的模樣。
這時盧象升拱手向洪承疇道:“下官已經備好行糧,大軍可以不必停歇造飯,各軍士各領十斤行糧,還有騾馬和推車跟隨,大軍十日之內的乾糧,下官已經備好了。”
這人真是個乾事的人,不愧眾人誇讚,先帝特彆簡拔!
洪承疇眼睛一亮,拱手道:“盧大人果然是乾才,若是這般,學生心裡更加篤定了!”
“糧食乃大軍行軍最要緊之物。”盧象升淡然以應,說道:“下官隻不管是做了份內事。”
說完之後盧象升心裡也是起了相當強的無力感……選將,練兵,實兵實餉,包括和地方士紳打交道,逼迫他們出力支持自己和駐軍。這些事盧象升做起來相當成熟老練,並不感覺有多少困難。
在崇禎年間盧象升因為能帶兵打仗而迅速冒起,洪承疇在西,盧象升在東,兩人將一度達到幾十萬人規模的農民軍冒起的勢頭打了下去。
後來盧象升被調任宣大,一年之內在宣大修了幾百裡長的城牆,修了無數軍台軍堡,到處巡行練兵,同時還使宣大增產糧食二十萬石,幾乎可以自給自足。
這是相當了不起的成就,也說明盧象升在做這些實務上很有能耐,明末時在地方施政水平最高的前三甲,頭名應該是老孫頭,第二就該是盧象升了。
然而在洪承疇的誇讚之後,盧象升心裡還是有強烈的無力之感。
他感覺自己做的這些事,不管乾的怎麼漂亮,始終象是以石投河,看著能濺起很大的水花,令人驚歎,但巨石投河的結果是必定沉底,根本不可能有第二種結果。
現在大家做的事情就是這樣,看起來轟轟烈烈,似乎勝利在望,其實卻是在行無用功,不管怎麼做,結果都不會有第二種可能。
盧象升看看洪承疇,心裡的話到了嘴邊卻沒有說出來。他很想說,這一次必定失敗,張瀚必定能輕鬆回到草原。
往下去,盧象升還沒有想好,張瀚是率部大舉進軍,跨過長城防線,直下宣大,逼近京師,還是會隱忍一段時間,靜待朝廷這邊的局麵發展,相機南下?
這些盧象升想不出來,他也不願再想下去。
盧象升奉先帝之命前來陽和,這一年多來已經是殫精竭慮疲憊不堪,這件事不管成功或是失敗,他都無心再繼續下去了。
最少,盧象升已經無愧於心,也無愧自幼苦讀的聖賢書,更無愧於身上的這身官袍和大行皇帝的信任。
由此,他問心無愧。
……
洪承疇所部兵馬未做多久停留,在糧餉充足的前提下,大明官兵也不一定一天隻能走十幾裡了,速度相對要快許多。
到二十五日傍晚,前方陽和兵送回消息,新平堡中果然出了事。
半途之中,又有李守備和王守備等人狼狽來歸,證實了新平堡已經在張瀚手中的消息。
洪承疇不免心中煩擾,夜間宿營時下令全軍戒備,同時派出多股架梁馬,往北方和南方查察有何不妥之處。
當然最要緊的是北方,多股哨騎是往北方去,洪承疇同時通知黃得功,一定要小心戒備,同時派出傳騎,飛速往宣府和榆林各鎮而去,也通知派兵北上的太原和陝西兩鎮,一定要準備與和記的主力展開大戰了。
這一下可真是前程未卜。
張瀚若是掌握軍堡之後迅速率人打開邊牆,以少量的邊軍未必擋的住。然後率大軍直下宣大,那時候就真的是大禍事了。
洪承疇也好,盧象升也罷,包括黃得功等將領在內,沒有人敢打包票說能擋住商團軍的主力攻擊。
這一年多來,雙方也不是全無摩擦,薊鎮的事隻是傳聞,但少量商團軍騎兵的精銳彪悍,卻是宣大駐軍都看在眼裡的事實。
這樣的軍隊來上三五萬人,宣大之裡就頂不住了,如果是傳言中的有十餘萬大軍,那是無論如何也抵擋不了的強敵,估計旬月之內,大同在內的很多地方都會陷落。
“這樣也好。”洪承疇也是意誌堅剛的強悍之輩,對著盧象升等人道:“張瀚自困於堡,未曾外逃,雖然新平堡叫他得手,但等於自陷於死地,此人怎地如此不智了。”
盧象升思索著道:“當年征寧夏一役,王師前後攻打一年,曆換督撫總兵,後以李如鬆為提督,率遼鎮與各鎮精兵不停攻打,方克城池,擒殺哱拜。張瀚這人並非不學無術之商人之流,估計是想學哱拜麼?”
“難,張瀚不會如此糊塗吧?”洪承疇想了一想,又推翻了自己的想法。
新平堡周長不過三裡,儲糧和軍械都不會很多。寧夏可是衛城,而且是規模較大的衛城,城中有儲糧的糧倉,還有武庫,有儲備的大量的兵器鎧甲,哱家又有幾千精銳,加上裹挾的邊軍,這才守了那麼久。
張瀚就算有人最多也就幾百上千人,堡城中沒有象樣的武庫和糧食,未知他怎麼能守的下來?
“可能是想守住十天半個月就差不多了。”盧象升眼神犀利的道:“張瀚必有大軍在外,其被困堡中,隻要守十天左右,其部下必能衝破邊牆,至軍堡救他。”
“原來如此,學生悟了。”洪承疇這時才隱隱感覺到了張瀚行事的脈落。
回新平堡,博輿論大義,自此成為可以邁過那道坎,問鼎大位,然後其後手就是關鍵時控製新平堡,在官兵攻克之前,和記商團軍的主力前來救援。
“隻怕他未必能如意。”洪承疇有點憤怒了,張瀚種種布局確實精妙,甚至有時候洪承疇都有點懷疑自己的智商。畢竟張瀚的種種布置他根本看不明白,比如張瀚是怎麼算中大明天子命不長久的?
有時候洪承疇還會往弑君這事上想,不過轉念一想,如果和記能滲透到大內,還無聲無息的謀害了皇帝,那天下早就會和記所有,大家都不必掙紮了罷?
在張瀚的種種布局下,洪承疇難免會有無力之感,但這一次他感覺張瀚有些欺人太甚了,這般布置,豈不是拿他這個大同巡撫和麾下過萬兵馬當死人?
“新平堡也就是較尋常軍堡要大一些,歸根結底還是個軍堡。”洪承麵心中憤怒,麵上冷靜的道:“各部在三四天內彙集到新平堡城下,陽和這裡的攻城器械也令民壯全部送往軍前。再檄令各部圍堡攻下,三天之內,學生要將這軍堡給打下來!”
盧象升點頭道:“一兩天內應該能破堡。”
如果是雄城大邑,攻城可不是件簡單的事,李自成以五十萬人圍開封,三次都沒有打下來,四圍開封,在朱仙鎮大敗官兵,十七萬明軍全軍覆沒,就算這樣李自成也沒有把周圍幾十裡的開封打下來,隻能掘黃河堤壩淹城,雖然開封被水淹了,城中幾十萬軍民死絕,李自成也沒有討得了好處,沒有開封,他隻能放棄經略河南與湖北的打算,在打跨孫傳庭後挺進關中,在陝西成就了帝王業。
這當然不是好選擇,河南人口密集,素稱中原,得中原者得天下者為最多,從南至北,或從西至東也有得天下的,但到底還是占據中原要地,城池眾多,人口眾多的地方力量為最強。按順軍高層的計劃,得開封,可據河南,然後南下湖北,東至山東,派一上將經略關中,這樣整個北方隻有京師一帶為大明所有。如果順利得湖北,地方安穩平定之後,可以從荊湖一帶順江而下,可以輕鬆奪南京,最終破北京,如此,天下唾手可得。
可惜李自成當時精兵不多,而且攻城實在太難,四圍開封,終不能得手,也可以說是天命不在其身上了。
象新平堡這種小堡,周長不過三裡,明軍調集一萬多人,每麵城牆都有好幾千人,每裡城牆都得麵臨幾千人的攻擊。
攻城是難,可如果攻擊方的實力遠超過防守方,說難也就不是太難了。
畢竟世間沒有多少睢陽,也沒有多少人是張巡。
“衝車,雲梯車,撞車,還有大量雲梯,以器械為輔,蟻附為主,一天之內,我要在新平堡四周立起一百個以上的箭樓!”洪承疇拍掌道:“兩天之內,破堡而入!”
盧象升不動聲色的道:“民壯之事,下官為之。”
“學生仰賴多矣。”
“軍門大人客氣了。”盧象升臉上沒有多少喜色,他直覺這事沒眼下分析的這麼簡單,然而事已至此,也隻能見步行步,說難聽點,就是不撞南牆不回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