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高陽城內外的喧囂熱鬨相比,這座閣老居住的宅邸還處於一片平靜之中。
每天都有照常的訪客,孫承宗鄉居除了種地之外,地方政務幾乎不理,和地方官往來也是商量改善高陽地方水利的事而已,平時則和幾位高陽名士研習學問,切磋經義,這個時候,孫承宗才能安心做自己想做的事,他畢竟還是一個讀書幾十年的書生,雖然道德文章不能和劉宗周黃道周等人相比,但也是一個學術水準相當高的儒臣。
“幾位世兄弟,老師在否?”
兩人抬的小轎剛停,一個四十來歲的中年男子行動迅速的走下轎子,幾個孫府中人迎過來,要打開中門迎接。
這個中年男子先問了一聲,語氣相當的恭謹小心,又見孫家的人要開中門,趕緊擺手道:“怎麼敢當得,學生萬萬當不起。”
出來迎接的是孫承宗的次子孫鉁和三子孫矜,其長子已經中了進士在外為知縣,孫承宗長年在外,子弟除了讀書就是種地,諸子之中隻有長子進進士,科場排名一般,隻能從知縣做起。次子孫鉁是舉人,其餘諸子也全部中了秀才,從家庭教育來說,不是很成功,但也絕不能說是失敗。
孫鉁和孫矜等人對眼前的中年人都相當熟悉,自從對方在萬曆三十八年於自己的父親手中中了進士之後,就是恩師與弟子的關係。
在大明,父子關係都沒有師徒關係更加親近,特彆是在官場上的師徒關係,更是超越了君臣與父子,成為最為牢不可破的政治聯盟。
皇帝可能會轉移信任,臣下可以指責君王,而父子之間因為要避嫌,很難說父親對兒子的前途能有多大的幫助。
門生和恩師的關係實在太過親近,孫承宗主持過一次鄉試,出色的人才不多。但在萬曆三十八年時他主持過一次會試,這一次的人才就多了。
較為出名的兩個可稱是名聞海內,一個是前任的萬曆實錄編撰副總裁官錢謙益,可稱未來閣臣,前途一片光明,可惜因為是東林中堅骨乾,在東林黨大敗虧輸的時候,閹黨可不會把錢謙益留下來等著入閣,錢謙益早就被攆回家去了。
另外一個,便是從貴州巡按任上直升太仆少卿,又轉任為宣府巡撫的傅宗龍。
論後世傅宗龍不及錢謙益出名,哪怕沒讀過幾本書的也是知道錢謙益是誰。對傅宗龍知道的人就並不多,此人其實也極有疆吏之才,在貴州任職參與平定奢安之亂,有很多切中實際的建言,並且在貴州的人事安排上獨具慧眼,推薦了很多得力的官員。
明史對他的評價就是如果沒有傅宗龍,貴州幾乎要保不住。這可能是諡美之詞,但也絕對能說明傅宗龍在朝廷大員眼裡的地位。
從貴州巡撫直接提升到太仆少卿,進入京卿行列,已經是相當顯貴的要職,再轉就可以轉寺卿或侍郎,已經是四品京堂,朝廷大員之列了。
至此猶不算完,天啟由於知道傅宗龍的才乾,加上北方的邊防線上缺人,在傅宗龍赴京上任途中又轉特旨,調令下達為宣府巡撫。
至此從甘肅到山西,陝西,再到大同,宣府,還有薊鎮,各級的總督和巡撫基本上都換了一次人,而且都算是日後的名臣,傅宗龍的才乾比洪承疇和盧象升孫傳庭等人差了一籌,但在明末疆臣中也是第一流的存在,完全不是熊文燦丁啟睿之流可以相比的。
在盧象升戰死洪承疇調走後,傅宗龍被任為本兵總督,負責督剿農民軍的大計,可是到那時無兵無餉,他也是無能為力,最終戰死在與農民軍的戰場上,也算是全了臣節。
孫鉁和孫矜等人奉父命來迎接傅宗龍,眼見傅一身白衣帶孝,孫鉁長揖之後說道:“元憲兄服孝趕路,以全臣節,弟無比敬佩。”
傅宗龍愁容不展,說道:“弟已經三次上書請辭,奈何皇上都禦批不準,一定要奪情。入京之後,隻能陛見時求皇上開恩以全臣孝節之心了。”
傅宗龍在赴京上任時聽聞母喪的消息,當下就自請丁憂。
“恐怕很難……”孫鉁隻是一個舉人,不欲在國家大事上多說,當下又問起傅宗龍沿途起居和所見的情形。
“南方各處還好……”傅宗龍道:“貴州那邊隻要把土司震住就好,百姓都不願鬨事。就是太窮,還好國家在賦稅等諸事上都有些照顧,百姓隻要還能活下去就不會有什麼異誌。有異誌的還是土司官,對此輩要剿撫並用,既要叫其明白天威凜洌,也要叫他們過的下去,該撫則撫……”
這時已經接近書房,不料孫承宗已經和高陽城裡幾個知名的老儒站在廊簷下等著,各人都聽到了傅宗龍的話,孫承宗輕輕點頭,臉上露出笑容,對眼前這個佳弟子心裡實在是喜歡。
當年的諸進士弟子中,錢謙益名頭最響亮,但有些名士習氣,又一直在京為官,地方軍政事務未見有什麼了解,和孫承宗書信往來以談文事為主,很少涉及實務。
傅宗龍就不同了,在京當過主事,在地方當過知縣,又考選禦史,再任巡按,一直在清流官和親民官的任職上來回顛倒,實務了解,朝中大勢也較為熟知,是一個相當乾練的人才。
原本的曆史上傅宗龍回鄉丁憂,沒有入京任京卿,後來丁憂結束起複,當時正值崇禎年間女真入侵,孫承宗向崇禎推薦了自己這個愛徒,傅宗龍得以直接升任巡撫,後來曆任多處巡撫,最終成為兵部尚書,總督。
“湖廣地方還算平靜,去歲大熟,百姓麵無饑色,官紳悠遊度日,學生經過時,地方州縣無不邀請赴宴,都一律婉拒了……”
傅宗龍走到孫承宗麵前,長揖至地,拜道:“見過老師。”
“元憲免禮。”孫承宗六十多歲的年齡,須白卻近於全黑,胸前美髯也是黑亮如舊,腰背挺直,目光炯炯有神,聲音也是十分宏亮。
這一點也是他當初能儕身東宮講官的最硬氣的禮由,官話好,聲音大,吐字清楚。
當初剛入宮中講學,彆的講官說話天啟皇帝都聽不大明白,隻有孫承宗最具優勢,天啟皇帝誇讚道:“就是那胡子講官說話最好,最喜歡聽他講學。”
師徒二人由此建立了良好的關係,並且一直維係至今。
看到孫承宗的模樣,傅宗龍由衷道:“老師身子康健,做學生的心中高興的很。”
孫承宗笑道:“我如今吃得睡得,鄉居無事,還能做些田畝之事,勞作之後,身體反而更舒服一些。倒是你們,勞於國事,要保重身體才是。”
傅宗龍連聲稱是,又見有一個三十來歲的穿道袍戴純陽巾的男子站在孫承宗身側,當下眼睛一亮,笑道:“原來是初陽兄在此,數年未見,風采依舊啊。”
孫元化笑著揖手,嘴裡說道:“有四年多未見元憲兄了,再見已經是巡撫軍門,實在是要恭喜吾兄,這人生際遇哪說起去……”
傅宗龍啞然失笑,眼前這廝還是這麼不會說話,恭喜人的話都說的這麼生硬,還好自己了解此人,不然的話心裡怕是不免要生氣。
兩人相識也是傅宗龍在京師為官的時候,當時考選禦史到京師都察院,並不曾在地方先任巡按,傅宗龍是孫承宗座下得意弟子,當然會經常到老師府邸拜會,當時孫承宗還未入閣,但呼聲很高,也在隨時準備到遼西那邊去任經略,孫元化以舉人和知名兵學家的身份也經常在孫府,與茅元儀等人過從甚密,交情就是那時候建立起來的。
一時間眾人都有些感慨,依稀仿佛回到了當初孫承宗還在京為官的時候,當時所有人意氣風發,都想著要乾出一番大事業來。現在孫元化還在兵部,傅宗龍即將任巡撫,皇帝連下數詔不準他丁憂,一定要傅宗龍奪情效力,因為是到緊要地方任巡撫,以管軍為主,奪情也很說的過去,傅宗龍不是很情願,打算以哀服進京麵聖,再求丁憂,如果還不允,那旁人也不會說太多怪話指摘他了。
而眼前的孫承宗,模樣容顏並未有太多改變,但已經隻能在高陽故鄉閒居,國政大事,是插不上手了。
“你從湖廣,勳陽,再到河南至北直。”孫承宗很關切的對傅宗龍道:“地方的情形,回頭元憲你仔細和我說說,現在你來說說看,駐軍的情形怎麼樣?”
“很難……”傅宗龍道:“雲貴兩省還好,黔國公還有一些掌握的兵力能拉出來製衡西南夷,貴州其實主要是靠川兵。川兵又是土司兵能打,總兵所掌部曲也是和北方一樣,待遇差,具甲少,兵器爛,但以學生觀之,士伍的戰力,川兵反而要強一些。畢竟川人堅韌,隻要有口飯吃就能打仗,不管兵器具甲如何均有戰意,相比之下,遼兵遠不如也。”
孫承宗點頭道:“川兵,朝廷曆來倚重,渾河一戰,足見川兵血性。至廣寧失後,以川兵白杆兵守關門,京師上下乃得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