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篇汗諭長篇大論,不過還是努兒哈赤一慣的口吻在說話,眾人聽著並不覺得意外。
努兒哈赤的話中充滿著憤怒和想不通的情緒色彩,在他看來,他就是這一塊土地的征服者,他有權力殺光這一片土地上的所有漢人,而他大仁大德並沒有這麼做。不僅沒有殺人,還給這些被征服的奴隸自由民的身份,允許他們種地報效,結果卻是漢人左一次右一次的反叛他,不理解他的寬容和好意,嚴重的傷害了後金汗的感情……既然如此,努兒哈赤宣布就不對漢人這麼客氣了,首先確定要殺掉漢人的智識階層,也就是此前沒有投降在大金為官的明朝官員和書生,這是漢人的智識階層,第一時間就要殺掉。然後就是宣布殺無穀之人,二十七日最新一道汗諭說的很清楚,也很簡單:二十七日,選派人員前往各處,殺無糧漢人。
用老檔記錄就是:分路去,逢村堡,即下馬斬殺。
這邊的牛錄由於靠近寬甸和長甸,沿太子河抵此間鬆樹口都算是戰區,所以選派人員並不曾第一時間至此,其實在十月份各處就開始殺漢人生員和前大明官員,到年前二十七日,正式有諭旨殺掉全部的無穀漢人,到處都有派出的甲兵和餘丁沿各官莊村堡殺人,派往鬆樹口和太子河這邊的是少數甲兵和蒙古左右翼兵馬,牛錄額真塔拜早就知道此事,接令後更不敢怠慢,此次便是將生員和無穀漢人一並殺掉。
宣示汗諭,當然也不是向漢人解釋,隻是叫這些甲兵和旗丁知道為什麼殺掉漢人,畢竟有很多漢人已經是官莊莊丁,負責很重的勞役,在有些人眼裡已經和驢子騾馬一樣,算是一種旗下的財產。
宣諭之後,立刻有一群旗丁走向那些被挑出來的生員身邊。
黃舉人兩眼直視向自己走過來的一個鑲藍旗的餘丁,對方手中拿著雲梯刀,臉上滿是獰惡之色。
而在黃舉人眼中,對方不過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臉上稚氣猶存。
恍惚間他竟是想起了自己的兒子,也是差不多的年紀,當初袁應泰經略遼東,率三萬兵在遼陽城外與來犯之虜交戰,城頭和城外炮聲隆隆,喊殺聲震天,當時袁應泰所領之兵號稱精銳,向來眼高於頂,裝備甲具相當精良,城中的人卻並沒有太多信心,畢竟東虜凶惡,連戰連勝,當時遼民已經不怎麼有信心,其實黃舉人和一群說得上話的人都在勸袁應泰據城固守,城頭有一千多門大小樣佛郎機和各種小炮,配合數萬精兵,外頭還有六七萬人的援兵,建虜全部兵馬也隻有六萬人,無論如何也是攻不下來城池的,結果袁應泰自信太足,出城之後就是慘敗……黃舉人的兒子就是在城頭幫忙時被流箭射中麵門,抬回家時已經斷氣了,黃舉人還記得兒子那稚氣猶存的臉上那巨大的箭矢創口,還有不停的流出來的沽沽流淌的鮮血……
鑲藍旗的那個餘丁很奇怪,自己走過來時這個頭發和辮子都花白的老頭絲毫沒有躲避的意思,還用眼死死盯著自己,他避開對方眼神,牙一咬,雲梯刀已經捅了進去。對方很瘦,餘丁按一直以來的練習直刺胸口,鋒銳無比的刀鋒輕鬆的刺破皮膚和肌肉,深入肌裡,餘丁攪動刀柄,看到鮮血噴湧,對方兩眼失神,膚色迅速從枯黃變成慘白,然後兩眼眸中失神……這個明國舉人最後的動作卻是兩臂前伸,似乎是想過來抱住這個餘丁,這個動作把少年餘丁嚇了一跳,錯身往後蹦了半步。
其餘的旗丁紛紛揮刀動手,這時書生們的家屬在外圍哭成一片。
塔拜又下令開始斬殺無穀漢人。
這一次動靜更大,不少還有血勇的青年男子開始奮起反抗,隻是他們手無寸鐵,在刀槍揮舞之下迅速被殺死。
剩下的人終於失去了抵抗的信心,開始被按在地上,由旗丁們用順刀揮舞著砍下頭顱。
四周很快彌漫著強烈的血腥氣,被逮出來的漢人有一百多人是無穀漢人,又不是哪一戶的包衣,他們的命運在努兒哈赤下汗諭時就已經決定了。
地麵上躺滿了無頭屍體,也有人被餘丁們拿順刀或雲梯刀捅刺而死,鮮血噴濺在布滿雜亂腳印的雪地上,鮮血染紅了大地。
李明禮一直在看人群,哪怕這樣的殺戮場麵叫他全身顫抖,叫他無比害怕,但他還是死死的盯視著眼前的一切,他已經打定了主意,如果大丫也在人群之中麵臨被殺的命運,他就會立刻抽刀反抗,哪怕隻殺死一個女真人,他也會毅然決然的反抗。他全身都在顫抖,然而有一股前所未有的決心和意誌,李明禮向來承認自己怕死貪生,如果不貪生怕死,薩爾滸時他就該戰死,在開原時也該死了,被俘後更該死,在十三山時看到舊日的袍澤兄弟他也沒有選擇投向那邊,最潛意識裡還不是害怕十三山守不住,又得麵臨一次生死決擇,又可能被殺死或是被俘再來一回?而此時此刻,當著幾百女真披甲,身邊也沒有一個敢於拔刀的夥伴,他卻能下定決心,隻要家人在此,他就會毅然拔刀。
在這一刻,李明禮身上最後一道閥門被衝破了,最終的節點被打開,他的顫抖並不是害怕,而是一種無可遏止的衝動。
在這時,他才赫然發覺,自己一直害怕的東西也就是那麼回事……沒有哪個男人會眼睜睜看著自己懷孕的妻子被人虐殺,所謂的怕死確實存在於每個人的內心,那種壓力和惶恐使叫一個漢子給人當奴隸,但如果父母妻兒麵臨屠刀,再懦弱的人也會視生死於度外。
還好李明禮一直沒有發覺大丫和嶽母的身影,當屠殺進行時,四周全是滿語的說笑聲響,他感覺自己的耳朵嗡嗡直響,隻能用右手死死按住刀柄,拇指掐著掌心,儘可能的叫自己冷靜下來。
“李明禮,”屠殺結束之後,塔拜對李明禮道:“你帶人去將屍首搬抬扔了,我們還要去下一個官莊去。”
“是,主子。”李明禮驚醒過來,躬著身子,乾著嗓子答應下來。
“甚好。”塔拜麵露滿意之色,對李明禮又道:“你捕魚射獵種地都是好手,也能上陣,是個好奴才,好生做事,我日後會關照你的。”
“多謝主子。”李明禮這一次半跪了下去。
甲兵們死盯著看了留存的漢軍們幾眼,接著在牛錄額真的帶領下往下一個官莊趕去,隻有少量甲兵和部份餘丁留了下來,監督官莊上的幸存者們搬抬屍體,挖坑埋人。
李明禮緩步走向一具伏屍,他急著想回家看看,但此時他明白還是不能妄動,那些餘丁手中的刀都沒有收,就等著機會再來殺人,絕不能給這些人借口和機會。
一些漢軍回去拿了鐵鍬和木鍬趕過來,人們都上前領著工具,在村西官道西側臨河的一處荒地開始挖掘大坑。
留存下來的婦人和漢軍們一起搬抬死屍,沒有人敢哭出聲來,甚至連流淚也不敢,所有人都是身體僵直,但沒有人敢停止手上的動作。
一群旗丁笑嘻嘻的拿刀站在一邊,做這些事的多半是二十以下的青少年,他們此時身上野性最足,多半人連妻小也沒有,所以連絲毫的同情心也不具備,那些年長的旗丁多半在外圍看著,對眼前的事興趣不是很大。
莊上的女真婦人也有些抱著孩子出來看熱鬨的,她們對這些事也不是很抵觸,隻是有幾個鼻子上串著金環的女真婦人在低聲議論,這些漢人殺的畢竟還是有些可惜,要是全分配給各家當包衣,最少自家男人不必再那麼辛苦去種地。隻是殺掉無穀漢人是老汗的主張,有十分清楚的汗諭,她們害怕被人記下告到牛錄章京那裡,所以隻小聲說了幾句就住了嘴,饒有興趣的看著那些低等的漢人在搬抬掩埋同伴的屍首。
李明禮和另一個漢軍在挖地,他們往掌心吐了口唾沫,二話不說就趕緊挖起來,先是拔開積雪,然後鏟開枯黃的草皮和挖去灌木的根,然後開始往下挖掘,很快在他們眼前就出現了一個深及一人多的大坑,這時被殺死的屍首也搬抬來了。
李明禮看看四周,女真人並沒有人發話,一個披著鐵甲的拔什庫正在和身邊的人閒聊,沒有管這邊的事,李明禮道:“拋吧,亂世人不如狗,死在這和死在彆處也沒啥不同的,大夥不要哭叫,甭把自己再折進去。”
眾人聽他的話,開始將屍體往坑裡拋去。
說是不能哭,還是有人低聲啜泣起來。
在低低的哀哭聲中,一具具屍體被丟在坑中,有老人,有男子,有婦人,也有孩童。
由於這一次是下令斬殺所有的無穀之人,幾乎是把所有的漢人中的無穀家庭都搜捕出來殺掉了,包括耄耋老人和孩童。
一具具屍體還是在流著鮮血,丟下土坑後和烏黑的泥土,灰白色的殘雪,枯黃的灌木根還有碎草混在一起,人的臉有仰著的,也有趴著的,很多人的眼睛還睜的很大,眼神中似乎有不甘,憤怒,還有無邊的惶恐和恐懼。
誰能相信,就因為家裡沒有五鬥糧,他們不僅先淪為包衣,隔了幾個月後,乾脆就是被徹底抹殺的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