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心一麵色慘白,在幾個家人的攙扶下走到廊簷之下。
徐大化看著他,臉上絲毫不假辭色,斷喝道:“王心一,你訕謗司禮太監,語多狂悖,今日你的事發了!”
王心一顫抖著躬下身去,說道:“請欽使容稟,那份奏折,絕非下官所寫,下官委實冤枉。”
徐大化哈哈一笑,說道:“王心一,你最好敢作敢當,這樣好歹還能在你們一黨內搏一個好名聲,也能騙騙那些向來不喜歡太監的傻子,要是敢作不敢當,說這種笑死人的笑話,那可真是左右都不討好了。”
徐大化的話其實是對的,事情到這種地步,就算朝廷知道奏折不是王心一所寫,王心一也是死定了,還不如死硬到底,搏一個好名聲比較好。
奈何王心一無論如何也不想當“烈士”,這種事彆人去乾,不妨慷慨激昂的替人叫好,若是自己來乾,那是無論如何也要推辭掉的。
可惜徐大化已經不容王心一辯解了,一擺手,徐大化道:“開讀!”
一個錦衣衛旗校立刻奔上來,從包裹中取出一封聖旨來,這種辦事的旨意當然不是誥封或是禮儀性質的聖旨,就是黃皮封套的白宣紙,王心一眼見旗校展開旨意開始宣讀,立刻便是兩眼一黑,癱倒在地上。
“扶著他跪下,”徐大化不滿的道:“這樣也算東林黨嗎?真是太沒有骨氣了啊。”
旨意不長,隻有寥寥百字不到,無非就是下令將王心一逮拿到京師迅問,大明頒旨不象後人想象的那樣都用宦官,多半是用文官,隻有這種逮拿官員的旨意,一般是錦衣衛旗校開讀,讀完之後,便是立刻逮拿。
“拿下!”
徐大化待旗校把旨意讀完,就是厲聲一喝!
“徐大人稍待。”宣旨時外人當然進不來,錦衣衛把內外隔絕了,宣旨之後,卻是有一個戴三山帽,手中拿著拂塵的太監從側門一路進來。
王心一原本昏昏沉沉,這時眼睛猛然一亮。
這很有可能是代王殿下派過來的人,雖然親藩不能過問政務,但如果代王有明顯的傾向性,朝廷多半還是會考慮的。
太監一邊叫喊一邊跑過來,他向徐大化道:“代王殿下說,王心一侍奉寡人一向恭謹,還請徐大人替他稍留體麵。”
徐大化沉吟片刻,他有些弄不清楚代王的意思,當下順口答說道:“此事好辦,本官會安排車馬,也不會綁王大人,供給也會優厚……”
這些事都是細節,徐大化隨口就能辦到的事。
反正押到京師,王心一入了詔獄,該怎麼受罪那就是錦衣衛的事,往上就是東廠和司禮監的事,與他徐大化無關。
親藩的麵子,也就是值這麼一點了。
太監咳了一聲,似乎還有話要說,徐大化有些不耐煩,外藩的這些宦官不比皇宮的太監,和他們的主子一樣毫無權勢,也就是欺負一下普通的士紳和底層的百姓,遇到大官紳和文官也是毫無辦法。
“王大人,代王殿下有句話叫咱家問你,”太監顧不得徐大化的臉色,他道:“那個範永鬥人在哪兒,你是否知道?”
王心一征了征,答道:“下官並不知道。”
“他們幾個,和代王殿下談起合作的事,你知道否?”
“這個下官知道……”
“範永鬥不見蹤影,那姓王的和姓田的都嚇跑了,你當真不知道範永鬥的下落?”
王心一苦笑道:“範永鬥和我的一個幕僚一起失蹤了,下官感覺此事與偽奏折一事有關,奈何沒有任何人聽從下官的辯解。”
“咱家也沒有興趣聽。”王府太監一臉的不高興,明顯的這差事是辦砸了,想到代王已經是一臉不高興,待他帶回消息後必定是更加的不高興,這個王府太監的臉已經十分難看了。
太監離開,徐大化倒也信守承諾,沒有給王心一上綁,還叫人趕來一輛騾車,王心一蜷縮著身體躺在了騾車上頭,王心一的仆人都是星散,沒有人留下來當忠仆,隻有一個年紀大的老仆,原本就是王家的家生子,是從原籍帶出來的,此時老仆眼裡含著兩泡眼淚,跟在騾車旁邊,預備隨著主人一起上京。
人群之中,有一個風度頗佳的中年男子,穿著寶藍色的直綴,頭頂的六合一統帽上鑲嵌著一塊碧汪汪的綠玉,一看就知道是頗有身份的官紳,正經如此,不需要他帶的仆人多麼費力,就是在人群中擠開道路,和另外一個身形頗為高大的男子一起進入街邊的酒樓,等他走到二樓,站在窗前時,正好也出是看到了王心一被押出來的這一幕。
“雖然早就盼著有這一天,看了王心一的下場,居然還是心有戚戚。”儒雅的中年男子正是大同巡撫鄭國昌,他易裝打扮出來也有一些危險,所幸認得他的人不多,那幾個伴當,除了內圍的心腹是鄭家人之外,外圍的幾個都是張瀚派過來的人手,身手十分了得,不懼怕晉商可能會用武力刺殺的辦法來行險一搏,張瀚脫身,王心一倒台,範永鬥失蹤,張家口晉商多年的布局已經失敗,在這種時候,除了張瀚要加強自身戒備外,鄭國昌等人也是同樣需要小心謹慎。畢竟涉及到千萬白銀的生意,剩下的晉商也未必就會這麼認了。
鄭國昌身邊的人自然是麻承恩,他倒是一臉的無所謂,聽了鄭國昌話後,麻承恩道:“可能是文武殊途,也可能是這王某人太可惡,我倒是感覺一陣暢快。”
鄭國昌搖頭一笑,說道:“和你說,真是對牛彈琴了。”
麻承恩道:“我原本就是牛麼!”
兩人一起大笑起來……大約大明天下,總兵和巡撫關係這般好的,也隻有大同這裡了。
押送王心一的車輛漸漸轉向離開,大量的欽使隨員和錦衣衛戒備著出城,徐大化押了王心一,直接便是離開了。
鄭國昌看看左右人也散開了,便向麻承恩道:“昨晚這徐大化悄悄來見過我一麵。”
麻承恩頗有興味的道:“他說什麼?”
“當然是討好賣乖,無非是要銀子。”鄭國昌道:“我不耐煩同他說,隻對他說,去程路上,一定能見著張瀚張文瀾的。”
徐大化到目前為止,查察和裕升隻是作了個樣子,張瀚已經抱著了魏忠賢的粗腿,給徐大化十個膽子他也不敢真的查和裕升,隻是這廝就這麼走了肯定不服,鄭國昌估計以張瀚的性格,也不會就這麼叫這徐某人空手離開。
“徐大化……他的氣味十分討嫌。”鄭國昌突然歎口氣,臉上居然現出一些老態,他看著還亂哄哄的街市,沉聲道:“文瀾為了自保,不得不投入閹黨,這也沒有什麼好說的,這一關過不去,一切都是空的。隻是例來閹黨興起也快,倒台也快,數年而興,數年而倒的不在少數,所以老夫還是給文瀾寫了一封小簡,提醒他注意。”
麻承恩倒是不以為然的道:“老叔你想的太多了!文瀾是何等人?生生的以小商行的小東主做到眼下的這局麵,他會為閹黨所製?我看哪,他和閹黨,也不過是各取所需,文瀾心裡清明著呢。他早和我說過,東林黨如冰山,閹黨亦不過如是,往下去,恐怕是亂世的多,一切當以立軍功和多保留內丁部曲為主,我不大敢信,然而又不得不信……”
鄭國昌眼中露出深思之色,麻承恩說的這話,張瀚自然也是隱約與他說起過,當然不似與麻承恩說的這般直白,但大致的意思也是相差不多。
想了半天,鄭國昌還是搖頭道:“除了東虜確實難平之外,北虜算不得威脅,文瀾說實話就是拿自己的團練私兵北上,北虜集結十幾萬大軍居然毫無辦法,除此之外,天下尚算得太平啊。”
麻承恩微微一笑,說道:“老叔,奢崇明於天啟元年起事,圍攻成都一百多天,安邦彥於天啟二年二月開始圍攻貴陽,現在都多少天了?成都是沒事,或是貴陽下,其部再下昆明,雲貴兩省都將不複為大明所有了。”
“這事算不得什麼。”鄭國昌道:“西南夷時降時叛,自我大明立國至今戰亂就沒有停止過,隻是規模有大有小而已。奢安之亂,看著確實頭疼,不過這事南京兵部已經在著手解決,多省大軍調集,老夫聽說有十幾萬人之多,朝廷主力一至,奢安二賊必定伏誅授首。”
“我的看法有所不同。”麻承恩道:“奢家和安家都是實力雄強的土司,所謂天時地利人和,天時現在我大明國力衰弱,精兵屢喪,地利則定然為奢安二家所有,人和也正如老叔所說,西南夷野性難馴,所以人和也當然在他們那邊,朝廷從南方各省調集大軍,人數是夠了,不過客兵的戰鬥力實在堪憂……所以還是文瀾的看法對,光是奢安之亂,恐怕朝廷就得花費巨資,曆數年之功才能平定,這也是我大明國力衰微的表現,不要說國初時動輒出動幾十萬大軍,皆是良將精兵,必定用雷霆之勢將這些叛亂平定,就算是天順,成化乃至到正德年間,以大明的國力,平定叛亂仍然不是難事。現今的大局,就是一個壯年男子已經垂垂老矣,數十年間不過是偶感風寒的小疾,現在可能就是要命的傷寒……”
“夠了,夠了。”鄭國昌連連擺手道:“這個話題,到此打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