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在晉隱約感覺不對,孫承宗向來儒雅溫和,很少用這種語氣和人說話,他平了平心氣,答道:“不是,要再新設四萬營兵。”
孫承宗冷笑一聲,接著厲聲道:“那不是八裡鋪就有八萬兵,那一片石西北不守嗎?在八裡鋪修築重關,新城之後就是舊城,舊城之前埋有地雷,那麼舊城防守是用來守備敵人還是防備自己的士兵?新城若能守的話,又要舊城乾什麼?新城要是不能守,四萬士兵倒戈,你是打算放士兵進來,還是拒之門外?如果士兵皆降,你是打算閉關自守,還是投降?”
這已經是極為嚴重的指責,以文官之間向來的保留體麵的習慣,孫承宗的行為等於是當眾一巴掌狠狠扇在王在晉這個遼東經略的臉上!
在場諸人,包括總督王象乾和巡撫閻鳴泰,寧前道袁崇煥等人,臉上或是露出驚惶之色,或是有不忍,或麵色淡然,毫無表情。
文官們尚且戰栗,在場的武將們,幾乎想奪路而逃!
這些武將,都是身被鐵甲,手按寶劍,然而在這些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官們麵前,他們卻是一群待宰的雞!
由於王在晉的強勢,在場的武將幾乎都是支持修築重關,而並不讚同袁崇煥等人在寧遠修城的設想,說白了,遼西這邊也是被建虜打怕了,若是能縮在重關之內,無需與虜做戰,遼西的將門們也是願意,雖然,這樣要丟失關外的大量土地和人口,失去大半的根基,但好歹比和建虜打仗損失的乾乾淨淨要好的多。
而孫承宗以東閣大學士之尊前來巡視,已經有很多人在心裡打著小鼓,此次巡行,是因為袁崇煥等人上書首輔葉向高,對王在晉的戰略大計提出質疑,葉向高在中樞,對遼鎮之事並不了然,朝廷在為難之際,孫承宗便向皇帝自請前往山海關巡視,天啟皇帝大喜,賜老師銀幣,蟒衣,比起王在晉出京師時隻差一樣尚方寶劍……然而所有人都知道,論起在皇帝心裡的地位和未來的權勢,王在晉這個持尚方劍的經略,拍馬也趕不上孫承宗的。
果然也不出眾人所料,孫承宗巡視之後,又召見過山海關到寧遠的文官武將,了解了具體的情形,今日會議,便是當眾向王在晉發難。
麵對孫承宗的強勢和咄咄逼人,王在晉十分艱難的道:“關外有三道關,一旦戰局不利,可容新軍進入。”
孫承宗仰天一笑,麵容十分鄙視,王在晉幾乎想站起身來,把手中的茶碗中的殘茶和茶葉,一古腦的全潑在孫承宗的臉上!
然而,他不能,也不敢!
孫承宗道:“按經略所說,不是又重蹈覆轍嗎?虜騎兵臨城下,士兵便棄城而逃,這和此前的戰事有什麼不同?若如此,修築新城的意義在哪裡?”
從邏輯上來說,孫承宗其實在胡攪蠻纏了,王在晉考慮的是新舊呼應,新城和舊城的駐軍彼此配合,進可攻,退可守,而在孫承宗這裡,卻是未敗先怯。
祖大壽看了眼黃龍,發覺對方麵色蒼白,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樣。
剛剛黃龍可是站錯了隊,看來未來的日子並不會好過了。
祖大壽自己也有些擔心,他在廣寧一役中先逃,到現在之所以無事,一則是因為祖家還有相當的實力,二來是王在晉需要遼鎮將領的支持,所以不便對敗逃的將領們下手,如果換了孫承宗這麼強勢的文官前來主持遼事,自己此前雖然並沒有表態,但明眼人都是看的出來,祖家也是支持王在晉。
王在晉一陣無語,半響後道:“士兵若逃,則在山中設有三座營寨,可以收容敗兵。”
孫承宗立時道:“未接仗便叫士兵知道有退路,這不是鼓勵他們敗逃嗎?”
王在晉終於忍耐不住,說道:“閣部大人胸有成見,下官已經無話可說。”
孫承宗道:“經略的修築新城計劃,學生確實無法讚同。以一孤懸之關庇護京師安全,等若將我大明二百多年的天下寄於一關,何其單薄。再者,虜勢方熾,我大明比之強者便是十幾行省的人力物力,若不用者,我大明強在何處?”
剛剛孫承宗咄咄逼人,甚至有些蠻不講理,在座的人雖然多數不讚同王在晉的主張,但也是覺得孫承宗並沒有以理服人,倒是此時說的話,在場的文官多半都是點頭。
京師人心,當然包括皇帝和官員都不可能讚同王在晉,不管王在晉修多少城,練多少兵,號稱能省多少銀子,這都不是問題的關鍵,關鍵便是在於,如果真的放棄關外所有土地,不說對祖宗和天下之人交代,光是安全上就完全沒有辦法使人放心!
再者,孫承宗也是點明了自己的大戰略,便是以現在的情形來看,大明邊軍野戰根本不是建虜的對手,便是守備雄城也是多次失守,一道關門並不保險,而大明比後金強過多倍的便是雄厚的國力,在這一層麵上大明還是有相當大的優勢。以這種國力如何體現?自然便是在關外大修銃台軍堡,甚至是修築邊牆!
以孫承宗最大的計劃,便是以寧遠為核心,在狹窄的遼西走廊上修築一道新的邊牆,邊牆之內才是寧遠和諸多軍堡,然後才是山海關。
這樣從軍事角度上來說,山海關到寧遠一線,絕對沒有被攻克的可能!
王在晉此時隱隱感覺無比後悔,他此時才明白,朝廷要的不是節省費用,而是安全,絕對的安全!
在場的武將們也多是兩眼放光……他們都是遼西的世家將門,朝廷有孫承宗所表露的這種決心,也就是會加大在遼鎮的投入,大量的金銀和物資會繼續向遼鎮傾斜,這個財源無比巨大,足以叫各家都賺的盆滿缽滿!
會議至此算是結束,王在晉慘敗,當然朝廷中樞還不知道,也並沒有定論,然而所有人都是用憐憫的眼光看向王在晉,此人與孫承宗爭執之後,地位必定不保,也不可能在短期內擔任顯要實職,估計要被打發到南京坐多年的冷板凳了。
孫承宗等人站起身來,此時孫承宗反而客氣的多,他向王在晉道:“岵雲兄,你我二人爭執,當是守邊的大計,還請不要介意。”
王在晉淡淡道:“學生自然知道,請閣部大人放心。”
孫承宗微微一笑,並不以王在晉的態度為意。
眾人都向外走,此時眾人眼前閃過一個身量矮小,麵皮黝黑的官員,此人便是袁崇煥,他站在門前深施一禮,向孫承宗道:“閣部大下,下官有事要稟報。”
孫承宗解決掉了和王在晉的分歧,心情頗佳,他對袁崇煥原本就是十分欣賞,當下笑道:“元素請說。”
袁崇煥道:日前,下官曾建言收複廣寧,今有十餘萬軍民被困十三山,十三山距寧遠不過二百餘裡,我輩豈能坐視百姓被虜殺害或是掠走,下官請加派兵馬駐守寧遠,威脅廣寧,以壯十三山的聲勢,並且派遣將領,前往十三山救援被困的軍民。”
十三山有十餘萬人被困,此事孫承宗在京師時便十分掛心,當下道:“皇上亦知此事,理應如此。”
孫承宗轉向王象乾,問道:“總督可有收複廣寧,或是救援十三山的計劃?”
王象乾一臉為難,但還是答說道:“建虜已經棄守廣寧,拆除了城池,沿途軍堡亦被拆除,虜騎所留不多,若大軍出關可以收複廣寧,然而收複之後無地可守,重新修築城池軍堡最少需半年以上的時間,而虜騎一旦主力再至,恐大軍又有傾覆之危,那時便是想守山海關亦是不得。”
孫承宗一臉沉靜,雖然他心中對王象乾也有不滿,認為他暮氣太深,然而此時他已經等於當眾羞辱了王在晉,將王在晉的策略貶的一錢不值,此時若是再訓斥總督,未免過於盛氣淩人,對他的形象十分不好。
而且孫承宗也覺得王象乾所說的並非沒有道理,建虜隻留了不多的兵馬圍困十三山,然而廣寧到錦州,大淩河堡,西平堡,鎮武堡,這一路的軍堡也被拆除的乾乾淨淨,明軍一旦出關,以多次慘敗並未恢複之師去野戰,說不定出關不久就崩潰了,就算能打贏,收複廣寧,底下還要漫長的時間來重修城堡……廣寧到大淩河一線的軍堡是大明二百年積攢的家底,破壞到底比建設要容易的多,廣寧一役之後,建虜將各處城池和軍堡驛站破壞殆儘,要想全部修複,這是浩瀚龐大到孫承宗也不敢想象的大工程,最少在眼下,僅有四五萬兵力的山海關駐軍是完全沒有辦法做到的事情。
孫承宗沉吟片刻,對王象乾道:“雖則如此,十三山十餘萬軍民也是天下人矚目,皇上也十分關切,為此還在宮中減膳撤樂,學生想縱不複廣寧,增兵寧遠,設法救援十三山軍民,也是份所應當之事。”
王象乾無奈,拱手道:“學生知道了,請閣部大人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