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輦陷入沉思,最少表麵上是在沉思,其實他已經懵懂了,他的眼中一片血色,自己好象倒伏在青磚地麵上,鮮血順著磚的縫隙流淌著,地縫裡全是黑紅色的血液,邊身不停的有人倒下,喘息著,流著血,發出將死未死的呻吟聲……張輦在知縣任上曾經斬決多人,這時他突然想起來這些畫麵是當初監斬時的情形,犯人倒在地上,頭顱在地上滾動著,鮮血不停湧出,把附近的地麵全洇濕了……
張輦突然一顫,從極度的驚惶害怕的情緒中掙脫出來。
眼前是府中的管家,他正躬著身子站在自己麵前,在他身後則是幾個灰袍壯漢,還有幾個看在門口和廳裡的兩側,一共十來人押著管家進來,自己居然一無所知!
“錦衣衛?”張輦灰黃渾濁的眼光裡是極度的恐慌,他想起了自己幼年時關於京師這支朝廷鷹犬的恐怖傳說。
有人笑了一聲,張輦感覺聲音有些熟悉,他聽到那人笑著道:“錦衣衛哪有這麼快……”
“張瀚!”張輦一下子站了起來!
“二太爺好。”
和部下一樣穿著灰袍戴著笠帽的張瀚一閃身站了出來,笑吟吟的向張輦拱手問好。
張輦瞪眼看著張瀚,他一時半會的說不出話來。
張瀚微微搖頭,怪不得蒲州張家從張四維之後就湮滅了,消失在了曆史長河之中,當家人就是這副模樣,很難想象張輦能在複雜的情勢和局麵下,做出多少有用的判斷和決定。
“三叔公……”張瀚看向張學曾,臉上露出很複雜的神情來,他道:“續宗的事,十分複雜,不過有一點可以確定,他是先上了人家的套,耽於女色,貪墨了好幾千兩的公款,正下不來台,人家用美色和銀子來誘他,他就上了套。”
張學曾老淚縱橫,說道:“前日聽說了這事,我恨不得拿他到跟前,活活打死他。可想起他自小的模樣,心裡又是痛的不知道說什麼是好。續宗你不管怎麼處置都好,隻是不要和我說了,我若不是耽心你過不了眼前這關,真想立刻就死了。”
張瀚默然,他沒有辦法安慰眼前這個老人,張學曾從張瀚起家之初就給了他不小的幫助,後來在靈丘也是他親自前去幫手,在蒲州,不少張氏族人對張瀚有不滿,也是張學曾一直在其中打著圓場,不使局麵僵化。
如果從交情和實際的功勞來說,張瀚也不願眼前這老人失去嫡長孫,然而從張續宗的所作所為來說,哪怕就是為了給團體一個交代,張續宗的下場也是注定了的。
“你來做什麼?”張輦終於回過神來,手中短杖在地上直擊,差點兒喘不過氣來。
張瀚笑道:“今日諸位長輩在這裡聚集,說的無非就是王巡按上奏說我謀反的事。這般大事,也會牽扯到蒲州張家全族,我豈能不來有所交代。”
“你如何交代?”張輦盯著張瀚,怒道:“事已經通天,這事情巡撫和總兵也幫不上你了,我蒲州張家也沒有辦法,你跑回來又有何用,我們已經自身難保。”
張瀚臉上還是掛著微笑,聽了張輦的話也毫無變化,倒是廳裡的人都是議論紛紛,話說的當然都不好聽。
有人直接道:“我們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他居然想起跑到蒲州來,真是病急亂投醫了。”
還有人道:“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也有人不忘舊怨,冷語道:“對宗族好些,緩急時還能求助,他對宗族那般冷淡,此時卻是跑過來,真是可笑。”
張瀚不動聲色的聽完,見沒有人再出聲後才道:“我今日來並非求助,各位心裡都明白,蒲州張家現在這局麵已經幫不上我的忙,這件事出來後,你們要考慮的就是怎麼摘清自己,免得在逆案中吃掛落。”
張輦聽了十分生氣,然而並無話可說!
張瀚又道:“逆案是第一等大案,從蒲州離開後我回李莊,等朝廷下旨徹查時上疏自辯,然後親赴京師解決此事,蒲州這裡,我隻一句話,不要亂,和張續宗撇清關係。”
有人冷笑道:“為什麼不是和你撇清關係?”
張瀚道:“和我撇的清楚,你們也就不會在這裡犯愁。我若解決了不了此事,你們在座的全部都脫不了身。”
張輦氣道:“你到底是不是真要造反?”
張瀚微笑道:“我當然不是要造反,不過逼急了我,那就難說的很了。”他又不動聲色的道:“以我的部下,北虜尚不是對手,朝廷的宣、大、太原、延綏諸鎮,也不一定是我的對手。京營腐朽無用,若我銳意進取,十日之內可取京師。隻是大明尚有氣運,未失天下人心,所以我仍願為天子治下的循吏,為天子牧守國門,北上之事,想來二太爺也知道些,我搶下的地盤已經比宣大地方小不了多少,此亦是南麵為王也。”
張輦目瞪口呆,其餘人都是張大了嘴巴,一時不知道說什麼是好。
張瀚看看眾人,微笑道:“現在再去告我謀反已經晚了,各位尊長還是省點力氣。”
有人倒是真這麼想,不過一想也是,轉而一臉懊惱。
張輦半天過後才道:“不料鳳磐公居然有如此悖逆的後人……”
張瀚不客氣的打斷他道:“我要造反成功,鳳磐公肯定是追贈為皇帝,二太爺好歹也會是郡王,不比現在強?”
“混帳,你竟敢這般胡說……”
張輦氣的說不出話來,張瀚見狀,微笑著一躬身,轉身便走。
他離開之後,控製大堂的溫忠發等人才一閃身離開,半響過後,張府的仆役才大呼小叫的過來,說是剛剛有強人進府,把家下人都關押了起來。
所有人都麵麵相覷,一時不知道說什麼是好。
張瀚的財力和手中的實力眾人大概也都曉得,畢竟有不少人往李莊去過,此前所有人都沒有往這方麵想過,剛剛張瀚當麵說的話,卻是叫所有人都一下子心懷鬼胎。
有人明知道荒唐,還是忍不住造反那方麵想,一想之後就是害怕,但心裡又癢癢的難受,情不自禁又去想。
半響過後,張輦才道:“那孽畜有一條說的對,逆案一定,我們和他撇不開關係,倒是續宗,還是由老三出麵,告一個忤逆吧……”
……
張瀚出來後,溫忠發忍不住道:“大人這一趟蒲州還是來對了。”、
張瀚笑道:“怎麼說?”
“這算釜底抽薪?”溫忠發道:“蒲州這邊不和大人撇清關係,把矛頭指向張續宗,這樣朝廷的關注就會從大人是否謀反,轉而到懷疑張續宗的人品,畢竟同族之人,支持誰,反對誰,也能說明這個人平時的為人和人品。”
張瀚點頭道:“也隻有這一點點的作用。”
作用雖然不大,卻也是應手棋的第一子,落子點一定要選好。
張瀚選擇從張續宗這一點來著手,算是應手正確,下在了最該下的地方。
至於張瀚剛剛說的那些話也是有過考慮,一味說自己冤枉,隻是多浪費口舌,隻會限入無聊的爭執之中。
不如說一些大逆不道的話,張輦等人,害怕受到牽連,也可能會有一些想法,這樣的效果反而更好!
……
“隻要守住關門,則夷不能入,關內固若金湯。新城,自八裡鋪起,長三十裡,北繞山,南至海,一片石,角山,還有歡喜嶺,俱都包羅在內。如此,關門可為悍蔽!”
山海關的一處官邸之中,孫承宗與隨行人員坐東向西,王在晉等當地官員坐西向東,兩群人頗有針鋒相對的意思,廳中足足站了近百人,穿大紅官袍的便有近十人之多,另外還有大量的六品以上的官員列座,六品以下的便是無座,環列在座椅側後,隊列一直到門前。
氣氛十分緊張,也苦了參加會議的遼鎮武將們,他們連站的位置也是十分靠外,隻有總兵副將級彆的武官,勉強能與七品的文官們站在一處,他們臉上滿是尷尬的笑容,這些文官在談論國家在遼事上的最高層級的戰略,原本這等事並沒有武將們發言的餘地,若是在以前,就算是總兵級彆的武將敢於發聲,必定被罵一句“狂悖妄議”,然後喝斥出去,丟麵子不說,遇到脾氣不好的文官上司還會被彈劾。
今日卻因為東閣大學士兼兵部尚書孫承宗的主張,遼鎮的這些重要將領也被叫進來參加會議,並且被允許發表意見。
金冠和祖大壽等將領都是老奸巨滑,並無人明確表明態度,雖然他們都支持王在晉的主張,隻有黃龍等人,隱約表達了對王在晉的支持。
這也使王在晉的底氣更足了些,剛剛說話時就是中氣十足,然而他說完之後,發覺孫承宗麵無表情,絲毫不為他的話所動,在孫承宗身後的幾個隨行幕僚,眼神中居然隱隱有憐憫之意。
王在晉心中有些慌亂,他心煩意亂的端起茶碗,借著喝茶掩飾自己的麵部表情。
孫承宗道:“岵雲兄,重修關城,所費可估算過?”
王在晉拿起一張紙,看了看,說道:“科臣周希令議四五百萬金以固金湯,以學生計道、鎮工費需銀百萬,蓋並造衙舍,築銃台,建營房之數亦在其中,並無需四五百萬之多。若此,國家一年最少可省三百萬銀,以此銀,可固薊鎮……”
“岵雲兄,”孫承宗兩眼盯著王在晉,打斷了他的話,問道:“新城築好之後,是不是要以舊城的四萬兵來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