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從哲道:“梓山這般說,定有理由,我願聞其詳。”
“為主帥者,萬不可在臨敵時自亂陣腳,意誌不堅。當年下官在寧夏時,北虜犯邊,地方上慌亂,將領們均是說虜騎甚眾,不可與敵。結果我派副將送了酒宴過去,就說是勞軍,虜騎驚慌,居然就那樣退兵了。”黃嘉善道:“楊風筠當然知兵,不過,我看他是當年蔚山一役失敗,膽氣有些弱了!”
“看他的信,各路將領膽氣不壯,確乎其然,另外,軍需不足,器械不精,這也是有的吧?”
“閣老,邊鎮兵馬,向來打的不是營兵啊。”黃嘉善理所當然的道:“遼東事起後,調的都司以上武官有三百多員,他們的家丁加起來便有近兩萬人,東虜全族丁口不過六萬餘,加上漢軍之類也不到十萬人,其中精兵與我大明諸將家丁相差不多,我又有營兵火器之利,人數且遠在其之上,這一仗,看不出有不打的理由!”
“當然,”黃嘉善又道:“臨敵相機決斷指揮,亦很要緊。進兵的路線,諸將調派,激勵士氣,比如斬首老奴的賞格,這些不妨提的高些,用來激勵將士,如果楊風筠將這些事做好了,下官看不出東虜有什麼勝機。再怎麼說,東虜向來比北虜好打,嘉靖年間建州衛多次犯邊,結果被李成梁剿殺的很厲害,努兒哈赤也是仰李府鼻息,這才幸免於禍而已,相比較北虜,下官覺得東虜不過是跳梁小醜,邊將誇大其勇也是有的。”
方從哲覺得黃嘉善也有些過於依賴他當年在西北撫邊時的經驗,對東事不怎麼用心考察,所以恐怕他的話不能儘信,然而他自己從未認真去管過邊境之事,在此等事上也隻能仰賴黃嘉善的判斷。
況且朝中上下,包括兵科給事中在內都覺得大兵雲集,對東虜痛加征剿即可,此時說出憂慮失敗的話,方從哲擔心自己原本岌岌可危的聲望瞬間就會雪上加霜。
“既然如此,”方從哲也不提楊鎬派了專差送信的事,他道:“本兵與我同發紅旗至遼東,催促楊風筠即刻進兵,至遲不能延誤到三月初一之前,我公覺得意下如何?”
“敢不從命?”黃嘉善笑道:“天兵一至,東虜必成齏粉矣!”
……
天黑之後,送信的把總才被叫到方府之中,方從哲也沒有見他,隻叫了一個書啟幕僚拿著複信給這把總,吩咐他今晚過後,明天早早出城,不得在城中耽擱,兩天過後,務必將這封複信送到。
另外這個幕僚告訴把總,朝廷已經決意發下紅旗,催促用兵,所以他的回信一定要在紅旗抵達沈陽前送到,否則怕楊督師會措手不及,鬨出笑話來。畢竟這個把總此行是請延長進兵期限,方從哲也不希望兵部紅旗派到沈陽時,自己的這個心腹督師還蒙在鼓裡。
把總隻是一個下層武官,在國朝中前期時,把總武官身負要職,經常是指揮僉事以上一級的武官才能擔任的軍職,到萬曆末年時把總的地位已經和當年判若雲泥,這個把總隻是個百戶武官,六品武職,在督師行轅一抓一把,說白了就是個打雜跑腿的差役,行轅裡負責很多雜事的中軍官就是遊擊銜的軍職,三品武職,在巡撫或巡按上門,甚至是兵備道,參議,同知們上門的時候,中軍官也得笑嘻嘻的跪下參見,武職官不值錢,也沒有人將他們放在眼裡,越是這般,他們了解到的底層的東西就越多,心中的擔憂就越重。
這個把總平常在行轅裡頭,見識到大人們的虛驕之氣,似乎不將東虜放在眼裡,而他看到的中下層的武官,還有普通的營兵,甚至是那些裝備精良的家丁,提起和東虜做戰時,每人心中都很犯嘀咕,甚至是感覺膽怯。黃嘉善和方從哲說話時,一切經驗都是從寧夏和西北的情形出發,那裡的套寇就是火落赤,說是有十幾二十萬人,其實是連老夾幼帶婦孺的數字也不足此數,真正的披甲估計也就是幾千人,而且平時散居各處,明軍將領帶幾百家丁就能趕走幾千上萬的牧民,遼東麵對的是幾萬人的精銳軍隊,編製上下分明,軍紀森然,進退有序,旗鼓完整,而且主力披甲兵的裝備器械都遠在明軍之上,撫順關一戰,明軍主力一萬多人出戰,結果被後金兵一鼓擊破,除了少數人逃脫外,連總兵在內的一百多武官和一萬多戰兵全部戰死,馬匹損失幾千匹,軍資器械損失無數,這次慘敗加上撫順失守,清河失守又損失過萬人,連續慘敗之後,在遼東的明軍已經漸漸失去對後金的必勝信心,特彆是現在天氣尚且寒冷,軍馬還很疲瘦,未曾認真喂養,軍餉缺乏,各鎮都有欠餉,士兵糧餉不足,士氣很差,馬匹的豆料都被上下貪汙或是分食了,上頭的這些大人物養出這樣的軍隊來,卻偏指望他們能夠輕鬆的戰勝強敵,獲得勝利,想來就是一種莫大的諷刺。
這個把總帶著複雜的心情離開了相府,這一次他身負重任,雖然沒有看過信件,但大抵知道所行的任務為何,結果卻是不儘如人意,他內心帶著一種沉甸甸的灰暗感覺,離開了方從哲的府邸,前往一所遼東都司在京城裡的會館去休息了,到了明天一早他就又得趕路折回,隻是來去的心情已經是完全不同了。
這個遼東來的把總離開時已經是天黑很久,相府門房有一些等候召見的官員,他們要麼是有事來拜會,要麼是來送禮的外地人,也有一些是剛被外放的官員,前來相府求見,麵請機宜,當然實際上方從哲不會教給他們實際的治理地方的策略,這種接見無非是走官樣文章,無非是攀附而已,方從哲很少見他們,多半是叫幕僚見一見,也有一些厚臉皮的賴在門房,指望相爺突然改變主意,他們好見一見麵,將來到了地方的時候,就可以扯起虎皮當大旗。
待起更之前,所有外客要麼被接見過,要麼就灰心走了,有一些官員幾乎是每天都來,多半是浙黨或齊黨的人,他們其實沒有什麼事要見方從哲,隻是每天都會來相府候傳,方從哲有時會見,多半也不見,這些人仍然每天都來,比到衙門上值還要努力和用心的多。
到起更前,所有人都的光光,巷子內外的那些賣小吃的也推著車離開了,原本排了一地的轎班和車夫都跟著主人走了,隻剩下方府門前和巷口的燈籠還散發著溫暖的光澤,春寒料峭,白天有太陽還好些,晚上這般時間仍然如冬夜一樣凍的死人,除了打梆子的更夫外,街道上已經很少有人行走,普通人已經不會在這個時候出門,遇到五城兵馬司或是巡城禦史,很可能被押起來關一夜,甚至是打一通板子,隻有那些有身份的勳臣子弟,或是太監權臣家裡的子弟,在這種時候才剛剛出門,呼朋喚友,到某家宅邸去喝酒,賭錢,搏戲,聽曲子,在東城這裡多半是權貴之家,行走在巷子和街道上時,隱隱就可以看到這些宅邸裡頭的亮光,聽到陣陣絲竹之聲,從這些地方路過時,就可以聞得著順風飄來的酒菜香氣,還有那些快活的歡笑聲響。
徐小七縮著脖子,手中提著一盞發黃的燈籠,在鼻子裡聞到一陣酒菜香氣後,他看著那深沉的宅門,偷偷罵了一聲。
就算是相府門前的做事,他也隻是個打散工的小廝,好酒好菜和紅包都輪不著他,不是家生子,將來怎麼巴結也做不到總管和執事一級,前途著實有限的很。
他是京城土著,方府的人其實都是大興或宛平的京城人,方從哲是寄籍,早年是文臣家族,後來祖上入了錦衣衛的籍,方從哲是在京師長大,府裡用的人當然也是京師人為主,徐小七這樣的自己有家的奴仆也不在少數,平常他們也在方府住,隔一陣可以請假回家看看,今日徐小七就是請了假出來。
他家住著離方府不遠,地方環境卻是有天壤之彆,就住崇文門的城內邊上,四周都是低矮的平房,還有不少茅草房。在接近家門時,他聽到緊貼著城牆邊上有人的哭聲,這樣的半夜裡哭聲特彆刺耳,而且不是女人,是幾個男子的哭叫聲,四周的狗聽著哭聲在叫喚,人們卻懶得理會,根本沒有人出來看動靜。
徐小七也是根本不理會這事,這裡是內城門,出了崇文門外就有不少官店,也有稅關,進入內城的人都得交稅,官店的人甚至明搶那些外地來的客商,徐小七打小在這裡長大,見著的不平事和慘事太多了,有的客商全部身家被訛詐或是騙了,要不回錢來就隻能上吊,這樣的哭聲過後,明早多半就多幾具屍體,在外地可能是件大事,在京城崇文門這裡根本沒有人去管,那些人要麼是勳臣府裡的豪奴,要麼就是太監家的門客,然後就是某王爺的家裡的,誰敢去碰這些人的釘子?不要說官府,便是方從哲這個首輔,甚至是紫禁城裡的萬曆皇爺也是管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