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城中,進到州府,眾人相從荀貞登堂敘話。
是夜,荀貞熱情地宴請許劭。
因有宵禁之故,荀貞素來在守法上以身作則,所以當晚許劭沒有出城,在州府裡住了一宿。
次日,荀貞親送他到縣外他現住的莊中。
許劭不是孤身一人來的,隨他到徐州的還有他的家人、部分族人和他養的一些門客。荀貞請許劭把他家人、族人中的親近者,以及他門客中的優秀者都叫了出來,親見之,言談甚歡。
直到傍晚,荀貞這才告辭離開。
回到州府,從荀貞送許劭的諸人如張昭等俱皆歸家,唯荀彧、荀攸等幾人留了下來。
荀貞對荀彧說道:“前日在城外初見許公時,聞卿說把許公安置在了城外的莊中居住,我還詫異,不知卿緣何不把許公請入梧桐裡中安住,今乃知其故矣!”
荀彧也是無可奈何,說道:“跟從許公來郯的許氏家人、族人,乃至門客太多,梧桐裡內的宅院雖不小,可要想安置下這麼多的人,至少需得三處院落,是以,隻好請許公居於城外了。”
荀攸說道:“除此之外,還有一個緣故。”
荀貞問道:“噢?什麼緣故?”
荀攸說道:“許公來郯方數日,慕名而至、登門求評的士人就不下十餘了,其中還有乾脆投其門下,做一賓客的。許公家中這般熱鬨,如請他住入梧桐裡,恐會擾裡中彆家的清淨。”
許劭的名氣太大,當年他和許靖的“月旦評”名聞遐邇,以擅品題人物著稱,與那時的大名士郭林宗、李膺齊名,“天下言拔士者,鹹稱許、郭”,又把如能得到李膺的接待名為“登龍門”。二許的名聲之高,使得四方士人趨之若鶩,若能得到他兩人一字之讚,便“如龍之升”,而如果得到他兩人一字之貶,則竟“如墜於淵”。
是以,曹操微時,登門拜訪許劭,以希得其品評。
是以,荀貞微時,也同樣登門拜訪許劭,亦希得其品評。
當世薦舉征辟,首采名譽,名聲對一個士人而言之,不止關係到他本人在社會上的聲望,而且關係到他將來的仕途,名聲如果壞了,真可以說是生不如死。二許雖兩士人而已,卻儼然掌握住了一時之輿論,至乃可以言辭決人生死,影響朝廷用人,可謂山中宰相。
現今天下紛亂,“月旦評”雖是早已停了,可許劭、許靖的名聲在外,仍是有不少士人希望可以得到他兩人的褒譽,故而,許劭才到郯縣沒幾天,聞風而來的徐州士人就有很多了。
對這種“登門求評”的情況,荀貞雖未眼見,卻可以料想得到。
他笑道:“昔我從皇甫將軍擊汝南黃巾時,也曾登許公之門,望求一評。許公挾重名而為天下敬慕,今至我徐,徐士聞風而動,不足為奇也。”頓了下,問道,“公達,你說有‘投其門下,做一賓客的’,是何意也?”
荀攸細細講說,荀貞這才明白。
卻是:司隸、豫州、兗州、青州等地現下均不太平,或州內互攻,或黃巾大亂,為了自保,此數州中的不少士人俱如早前的鄭玄,現下的許劭、劉繇一樣,紛紛外出避亂。他們有的去了冀州,有的南下荊州或揚州,也有一些現正寓居在徐州。寓居徐州的外州士人裡邊,頗有幾個略有名氣的,荀貞得了徐州後,曾征辟過他們,他們中,有的應了征辟,有的則或是出於“亂世不欲出仕”之故,或是自覺與荀貞的政治理念不同之由,沒有應辟,這些沒有應辟的士人,現今聞許劭至,卻有兩三人絡繹來郯,投到了許劭的門下,為其賓客。
荀貞神色微變。
荀攸斟酌再三,下了決心,對荀貞說道:“明公,攸有一言,不知當不當講?”
荀貞說道:“有什麼當不當講?卿與我,一家人也,有什麼想說的就說。”
此時堂上都是自己人,荀攸不用擔心話語外泄,得了荀貞的允許,他遂直言說道:“許子將固名重海內,然他今至我州,卻不一定是件好事。”
荀貞故作不解,問道:“此話怎講?”
荀攸說道:“今世人多以浮華相尚,許子將為其領袖,他如能為明公用,則明公如虎添翼,如不能為明公用,則是徐州又多一州伯矣!”
“浮華”也者,有多種涵義,可指士人不專心學業,也可指華而不實,荀攸此處話中的“浮華”則專指的是誇誇其談、虛造聲譽之意。“浮華相尚”,說的便是當今士人互相品題,熱衷於交遊求名,以博美稱,從而達到或出仕高職、或影響輿論之目的的這種現象。
往昔私下裡,荀貞、荀攸議論時政,說及兩次黨錮的時候,荀貞提出過一個觀點,他認為之所以會出現兩次黨錮,其中固有宦官打擊士人的原因,可究其源頭,卻也是士人自己種下的惡果:孔子雲“君子矜而不爭,群而不黨”,而當代的士人做到這一點了麼?因尚“浮華”之故,士人交遊結黨。他們結的這個黨,本是為求互相品題、抬舉,然當不可避免地牽涉進與宦官的鬥爭後,這個黨就不再隻是單純的品題之黨,而是自然而然地轉變成了政治集團,試問之,若非士人中的確有這樣的政治團體存在,宦官又怎能接連兩次以黨錮來打擊士人?
當然,這不是說宦官對,士人錯。
可歸根結底,說到權力,沒有哪個皇帝會喜歡看到臣子結黨的,臣子結黨,勢必會削弱皇權,所以,當宦官拋出士人結黨這個借口後,出於打擊士人勢力之目的,黨錮就在所難免了。
也正是因為“浮華”之徒隨著時間的發展,到最終必會形成一個一個的“政治團體”,所以,荀攸才會說許劭到徐州,“不一定是件好事”。
試想一下:許劭才到徐州沒幾天,就又是有徐州的士人登門求評,又是有寓居徐州的外州士人特地前來投做其賓客,可以料想,假以時日,那些得到許劭評點的士人、那些投到許劭門下的賓客,必然會越來越多,而必然也就會由此而形成一個以許劭為中心的小集團,甚而會是一個大集團。當他們成為一個集團後,無論其規模大小,他們肯定就不會再單純地甘於“互相品題”,畢竟,他們“品題”的目的就是為了出仕或掌握輿論,那麼,他們定然就會想要發出他們自己的政治聲音,憑許劭的盛名,憑這些人的奔走、發聲,他們將會是一股不容忽視的力量,結果就是會影響到徐州的輿論和政治環境。他們如與荀貞的政見相同倒也罷了,荀貞可“如虎添翼”,可如果他們與荀貞的政見不同?到的那時,“徐州又多一州伯”真不是危言聳聽。
至於他們的政見會不會荀貞相同?
根本不需要細想,荀貞就能夠得出結論:十成裡邊至少有五成都不會相同。
為何?
他們代表的是士人階層的利益,代表的是豪強地主的利益,換言之,他們代表的是郡縣“割據勢力”的利益。就像皇帝為鞏固皇權,必須要打擊士人集團的勢力一樣,為加強在徐州的權力,荀貞也絕不能一味地向士人、豪強讓步,也必須要在爭取他們支持的同時打擊他們。
“爭取他們支持的同時打擊他們”,看似是一個矛盾的說法,其實不然。
用後世的話來說,這其實就是:爭取得到士人、豪強地主階級的支持,成為他們的代言人,以坐穩在徐州的權力,同時為了使權力能夠得到進一步的增強,亦是為了照顧弱勢群體,也即被統治階級、占了人口之絕大多數的農民階級的利益,同時也要打擊他們中的不服從者和兼並土地太多又不肯出讓部分者,此一“打擊”,不是敵對階級你死我活的打擊,而僅僅是“統治階級”內部的鬥爭。
這樣一來,當他們反對荀貞打擊地方士族、豪強勢力時,就會成為荀貞施政的阻力。
荀貞佯笑說道:“公達,卿此言未免聳人聽聞了,何至於此!”
荀攸說道:“明公不見昔年成瑨麼?”
成瑨為南陽太守,辟與劉表等齊名的“八及”之一岑晊為功曹,郡事悉出岑晊之手,時人遂以“南陽太守岑公孝,弘農成瑨但坐嘯”為稱。郡中有富賈張氏,是桓帝美人的外親,岑晊等勸成瑨將其收捕,旋遇大赦,理應釋放,可岑晊卻對大赦不予理會,竟把張氏給殺了,並收其宗族賓客,殺二百餘人,事情傳到朝中,桓帝大怒,檻車征成瑨,下獄死。岑晊因他的緣故害死了他的長吏,卻沒有勇氣自投獄,陪成瑨共死,而是逃亡齊魯間,苟且求得了一命。
早年議論天下名士,對成瑨、張儉這類浮華邀名、實無擔當之徒,荀貞、荀攸意見一致,俱鄙夷之。
聽了荀攸此話,荀彧不讚同,他反對地說道:“明公雄才武略,成瑨焉可比之?許子將雖浮華領袖,然今之徐州非昔之南陽,以我觀之,他莫說本無此意,縱有此心,卻也是難為岑公孝。”
荀貞問荀彧道:“文若,卿以為公達所言何如?”
一因本身的興趣使然,二也是因與荀貞密切,受荀貞影響的緣故,荀攸重名法,用權術。與荀攸不同,荀彧儒業精深,受儒家思想的影響很深,為人持重。
因而,雖然在內心中算是較為讚同荀攸的分析,也看出了許劭到徐州後可能會帶來的一些不良影響,但在話語上,荀彧沒有像荀攸那樣“危言”,他說道:“方今創業在徐,正用事於天下,求賢如渴之際,許公名重四方,既遠來相投,明公自當禮遇厚待之,以引良材之續至。”
如果說荀攸的分析說中了荀貞的隱憂,那麼荀彧的回答亦正合乎荀貞的心思。
荀貞心中想道:“因噎廢食,斷海內賢良之所望,此智者不取。許子將之來徐,誠然是柄雙刃劍,我如置之不管,或會成公達之所言,而如我早作綢繆,則或可免除此憂。”
該如何“早作綢繆”?荀貞已有了一個大略的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