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事非同小可。費暢乃是郡丞,秩六百石,位下大夫。劉鄧、高素隻是兩個平民百姓,莫說毆打六百石的下大夫,便是鬥食小吏也不是平民百姓能夠毆打的。本朝明帝年間,樂成王劉萇驕淫不法,明帝下詔痛斥說:“衍罪莫大,甚可恥也”,將他貶為臨湖侯,他的一條罪狀就是:“毆擊吏人,專己凶暴”。要非因為“八議”,即《周禮》所謂之“議親、議故、議賢、議能、議功、議貴、議勤、議賓”,這劉萇恐怕是要掉腦袋的。漢室宗親尚且如此,何況平頭百姓?儘管費暢隻是一個張家的賓客,但事情一旦被鬨大,荀貞也保不住劉鄧、高素兩人的人頭。荀貞熟讀漢家律法,對此知之甚深,故此聞訊之下,大驚失色。
他顧不上洗漱,匆匆把衣服穿好,往外就走。陳芷花容失色地追出來,想說聲叫他小心,話未出口,荀貞已出了後院之門,她再追到後院門口,荀貞已騎上馬馳出前院了。她扶住後院的門,望著他遠去的身影,不禁為之擔心。
荀貞、左伯侯兩人馳馬出院,往事發地點趕去。依陳褒所說,事發之地離兵曹掾舍不是太遠,轉過兩個街口就到了。此時天色尚早,街上沒什麼人。荀貞驅馬馳過兩個街口,遠遠望見前邊路上站了一群人。他一眼就看到了劉鄧和高素。
劉鄧、高素一個腳踩費暢所乘輜車的車輪,一個提著環首刀,對著一個坐倒在車輪邊的黑綬官吏痛罵。
荀貞看得清楚,這個官吏可不正是費暢?
在他三人周圍,地上躺了兩個青衣裹幘、奴仆打扮的人,捂著腦袋縮在車邊一動不敢動,這兩人應是費暢的車夫和隨從。另有五六個人站在高素和劉鄧的身邊,在拉著他們作勸解。這幾人分彆是:陳褒、江禽、馮鞏、史巨先和蘇家兄弟。
看到這一幕,荀貞鬆了口氣,心道:“原來挨打的是費暢的奴仆!”但看劉鄧踩著車輪,戟指大罵費暢的樣子和高素提著環首刀亦高聲辱罵費暢之狀,以及陳褒、江禽等人怎麼都拽不走他倆的樣子,就算現在費暢還沒挨打,恐怕離挨打也不遠了。他不敢耽擱,催馬疾馳。
急促的馬蹄聲驚動了江禽、陳褒等人,他們先是戒備地抬頭去看,見是荀貞、左伯侯來到,臉上一鬆,急忙迎了上來。劉鄧、高素也收了罵聲。
荀貞馳馬奔到,勒馬急停,坐騎揚蹄長嘶。他一手控韁,兩腿夾/緊馬腹,二話不說,掄起馬鞭就往劉鄧、高素的身上抽去。他鞭子甩得很高,落下時卻很輕,連抽了四五鞭,喝道:“你倆乾什麼?提刀弄棍的?還不快把刀收起來!”
劉鄧把腳從車輪上收回,在地上站好,高素也收刀回鞘。迎著荀貞的馬鞭,他兩人不敢動,老老實實地挨了幾鞭子。
荀貞待坐騎站穩,從馬上跳下,丟下馬鞭,三兩步急忙過去將費暢扶起,替他打掉身上的灰塵,說道:“是我馭下不嚴,衝撞了費丞之車,抱歉抱歉。”又回身罵高素、劉鄧,“還愣著乾什麼?還不快點過來給費丞道歉!”劉鄧、高素不願,劉鄧一翻眼,高素一瞪眼,兩人正想說話,荀貞不等他倆把話說出,怒道:“傻站著做什麼?”他兩人不敢違抗荀貞的命令,不情不願地過來,敷衍了事地作了個揖,道了個歉。
費暢早被嚇傻了,像個泥塑木偶似的,雖被荀貞扶起,兩腿簌簌發抖。高素、劉鄧這一上前作揖,嚇得他連往後退了幾步,差點又摔倒地上。
左伯侯把他扶住。荀貞揖道:“我與阿鄧、子繡等人多日未見,故此今召他們入城,卻沒曾想到道遇費丞,衝撞了丞之馬車。費丞貴人有雅量,諒來不會與彼等黔首一般見識。”
費暢唯唯諾諾。
“唯唯諾諾”好,他若真反應過來,耍官威,現今刺史王允方到,皇甫嵩、朱俊兩位將軍仍在城中,又有孔融這些名士在,真要將此事鬨大了,荀貞還真不好收場。饒是如此,高素、劉鄧兩個也把荀貞氣得不輕。自回到陽翟以來,他一直不讓諸將入城,就是怕他們自恃有功,欺淩百姓,如今倒好,他們沒有欺淩百姓,卻竟欺淩起一郡之郡丞了!
趁費暢驚魂未定,荀貞告辭,帶著高素、劉鄧、陳褒等人上馬離開,回兵曹掾舍。
高素、劉鄧本是不情願向費暢道歉的,然此時偷覷荀貞麵色,見他坐在馬上冷若冰霜,不免忐忑不安。
他兩人忐忑不安的表現不一樣,劉鄧不敢說話,高素裝作大大咧咧的樣子,說道:“荀君,一個張家的家奴也配稱‘貴人’?你是沒見剛才我與阿鄧把他從車上揪下來時他的那副模樣,就差跪地求饒了!這種無膽兒,彆說隻罵他了幾句,就算打了、殺了又能怎的?”
高素的這幾句話荀貞很是讚同,他也瞧不起費暢,但這不是“瞧得起”、“瞧不起”的問題。
荀貞瞧不起的人多了,文太守他也不怎麼瞧不得起,平時剛愎自用,臨戰無計可施,若非出自南陽豪族,怎當得上二千石太守之位?可是,文太守畢竟是太守,費暢畢竟是郡丞,而荀貞隻是一個百石兵曹掾。他雖是保衛陽翟的功臣,雖在殲滅波才一戰中立下了極大的功勞,可畢竟隻是個“下吏”,以下犯上,在尊卑有序的社會中是大忌。若荀貞以後有了足夠的實力,犯也就犯了,可他現在沒有足夠的實力,而且最重要的是:他正處在上升期,萬事都需得謹慎,不能落人話柄。他絕對不想給人一個“恃功驕橫”的印象。
他忍住怒氣,問高素、劉鄧:“你兩個為何與費丞起了衝突?”
高素說道:“費暢自恃張家家奴,早前多次與君作對,我聽黃家的人說上次張直請君赴宴,在宴上辱君,就是費暢在後邊的攛掇的!君乃州郡英雄,費暢一個小人居然也敢與君作對,不可忍也!我早就想收拾他了。適才剛好在街上碰見了他,我和阿鄧就攔住了他的車。”“黃家”即陽翟豪強黃氏,高家和黃家有點關係。
荀貞心道:“他與阿鄧折辱費暢卻原來是為我出氣。”也不知該讚賞高素、劉鄧兩句,還是該痛罵他倆一頓,怒火漸熄,歎了口氣,回頭看看,見費暢已經坐回車上,他的那個兩個奴從也起來了,正要趕車離開。
“你們可知我漢家律法麼?”
“什麼?”
“費丞是郡丞,朝廷命卿,位比下大夫,豈能毆之?毆他就是毆朝廷,毆朝廷是棄市的罪!你們就沒想過打了費丞,郡府會怎樣治你們的罪?新來的刺史王公剛正嚴明,斷然不會容此以下犯上之事,這事萬一被他知曉,你們可知我也保不住你們?還好阿褒伶俐,及時給我送信,這才避免了你們犯下更大的罪錯。”荀貞嚇唬高素、劉鄧。
以下犯上固是大罪,王允固然嫉惡如仇,但費暢是張讓家的賓客,是閹宦黨羽,即使王允知曉了此事,看在荀爽、荀氏的麵子上大約也會當做不知的。高素、劉鄧聽了卻絲毫不以為意,高素撇了撇嘴,劉鄧說道:“若能殺了他為君報仇,小人便是被郡府處死也是甘願。”
“你們,……,唉。”高素、劉鄧一片忠誠,荀貞也不忍再責罵他們,但卻也不能放縱他們,當下疾言厲色地令道,“此事到此為止,我可為爾等遮掩一二,但可一不可二,如果下次再有類似事情發生,不等郡府處罰,我先把你們扭送去決曹受審!”
江禽、史巨先等人衝著劉鄧、高素擠眉弄眼,他兩人也知荀貞是為他們好,悻悻然應道:“諾。”
一邊往郡兵曹掾去,荀貞一邊尋思,想道:“虧得此時天早,街上無人,沒人看到阿鄧、子繡羞辱費暢,倒是少了些麻煩。”隻要他們不對外說此事,費暢必也不會對人說,“不過即使如此,費暢受此大辱,恐怕早晚也是要報複的。他不足慮,唯一可慮者是張直。”
事實上,張直也不足慮,他和波才交好就是死罪,真正可慮的是張直背後的人,即張讓。張讓權勢傾天,荀貞現在還不想和他正麵敵對,至少在朝廷允準他“佐軍司馬”的任命前他還不想得罪此人。他心道:“罷了,若我記得不錯,閹黨還有幾年的好日子。我若不知倒也罷了,既已知他們過不了幾年就會煙消雲散,那麼現在與之作對,實為不智。我且再等一等,等平定了黃巾,待我立下了更大的功勞後再收拾張直、費暢不晚。”
明知張讓還有幾年的好日子而在這個自家上升的關鍵期內強自與之作對,確實不智。在回到兵曹掾舍門前時,荀貞打定了主意,先不節外生枝,等定了黃巾後再做打算。
隻是奈何,他雖不欲節外生枝,費暢、張直卻不這麼想。
……
荀貞帶著江禽、陳褒、高素、劉鄧等人到了郡兵曹舍,又等了半個時辰,樂進、許仲、文聘等人也陸續來到,聽說了劉鄧、高素路辱費暢,後來的這幾人反應不一。
文聘連呼過癮,很後悔出營晚了,沒有能參與此事。樂進、許仲則麵現憂色。
文聘年少,文太守又是他的族親,自不把費暢看在眼裡。
樂進、許仲出身寒門,較之文聘又年長許多,深知“侮辱郡丞”是個重罪,不過在看到荀貞“若無其事”的表現後,他倆雖然擔心,也沒有多說什麼。
荀貞這次召諸將來,是想趁眼下較為清閒的機會提高一下他們的軍事素養,儘管在諸將麵前他“若無其事”,其實對劉鄧、高素折辱費暢之事,他還是有點隱憂的,因在略問了幾句諸將這幾天在營中的情況後,沒有廢話,當即言歸正題,說道:“今召你們來,是有一事想和你們討論一下。”
昨天晚上許仲去城外營中,隻對諸將說荀貞令他們今早來舍中,沒說召他們來是為何事,此時聽得荀貞說起,諸將各自收拾或喜或憂的心情,把注意力集中過來,紛紛問道:“何事?”
“賊波才惑眾反亂,登高一呼,從者十萬,聲勢最盛的時候席卷半郡,威震潁川,吾郡險不能保,而今不足兩月,他就煙消雲散,兵敗被殺。諸君,你們說說這是為何?”
要想提高諸將的軍事素養,有兩個辦法,一個是教他們兵書,一個是讓他們吸取教訓。兵書且不說,隻說這個教訓:教訓分兩種,一種是自己的,一種是彆人的,波才戰敗身死雖是波才的失敗,但對荀貞麾下的諸將來說,卻也是有一定的借鑒價值的。
劉鄧呆了一呆,說道:“荀君,你把我等召來,就是為了此事?”
“不錯。阿鄧,你先說說,波才為何覆敗得如此之快?”
“這還有說麼?自是因為君聰明英武。”
諸將以為然,七嘴八舌地說道:“是啊,波才之所以這麼快就被消滅掉了,全都是因為君之英武啊!要不是君堅守陽翟,潁川早就淪陷了!”
江禽說道:“君不但堅守陽翟,還帶著我等接連收複襄城、郟兩縣,把波才賊兵死死壓製在了汝水以南,使其半步不能北上,這才最終等來了朝廷的大軍。舞陽城南一戰,君奮勇死戰,先潰賊陣,終得以大破賊兵。總之一句話,波才之所以覆滅得這麼快,全是因君之功啊!”
荀貞啼笑皆非,他笑罵道:“我召你們來,可不是為了聽你們拍馬屁!”
高素愕然問道:“‘拍馬屁’是什麼?”
“就是奉承!”荀貞注意到陳褒微微皺眉,似有所思的樣子,問道,“阿褒,我看你眉頭微皺,似有所得,你且說說看,波才為何覆敗得如此之快?”
諸將停下話頭,齊齊目注陳褒。陳褒先伏地拜了一拜,這才開口說道:“伯禽、阿鄧他們說得沒錯,波才之所以覆敗得如此之快,首因君之功勞,……。”
“我的功勞就不必說了。‘首因我之功勞’,其次是因為什麼?”
“以小人愚見:其次是因為波才判斷失誤。”
“噢?怎麼判斷失誤?”
“他不該先打陽翟。”
“不該先打陽翟?”
“是。陽翟乃吾郡郡治,城高兵多,又有太守與君坐鎮,攻之不易。若小人是波才,小人會舍棄陽翟不打,率軍南下,在朝廷援軍沒來前先取汝水南岸的五縣,這樣一則可以利用汝水南岸河道密集、山巒疊嶂的有利地形來發展勢力,編練士卒,二來可以打通往汝南、南陽的路。如此,上則可攻,中則可守,下亦可退。”
陳褒這番話雖有點“事後諸葛亮”的意思,但分析得卻也有道理。
荀貞點了點頭,問道:“君卿、文謙、仲業,你們覺得阿褒說得對麼?”
許仲沒甚意見,隻點了點頭。文聘皺著眉頭,費勁思考,沒有表態。樂進說道:“小人愚見,阿褒所言有對的部分,但似也有不對的地方。”
“噢?此話怎講?”
“阿褒的這番分析和對策是立足在‘波才已敗’的基礎和事實上,的確,波才之所以覆敗,很大的原因是他沒能打下陽翟,被君擊退了,可換個思路來看,若他打下了陽翟呢?”
“若他打下陽翟?”
“正如阿褒所言,陽翟乃潁川郡治,潁川泰半的郡兵都在陽翟,太守、郡朝的吏員們也全在陽翟,陽翟一下,則全郡基本上就沒有抵抗的力量了。”
“文謙的意思是說: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
“‘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樂進品味了這兩句詩一下,說道,“我正是此意,隻要陽翟一下,則全郡易得!”
劉鄧哼了聲,說道:“陽翟有荀君坐鎮,又豈是波才能打下的?”
高素插了句嘴,說道:“雖說當時陽翟有荀君率領我等堅守,但要打下陽翟其實也不難。”
荀貞來了興趣,笑問道:“子繡有何妙計?”
“我說了你可彆生氣。”
“不生氣,你且言來。”
“要我是波才,我會遣派一支精銳去潁陰,把荀君的家人、族人全都擒來,放到城下,逼荀君獻城。”
荀貞怔了一怔,心道:“波才若真使出此計,我還真不好辦。”波才若真把他的家人、族人擒來,逼他投降,首先投降他是肯定不會的,其次眼睜睜看著家人、族人被波才殺死,這滋味卻也不好受。他失笑說道:“幸虧波才未用子繡此計!”
得了荀貞一“讚”,高素洋洋自得。
要說起來,諸將之中也隻有他能想得出此計。許仲、江禽、劉鄧等是遊俠的出身,不屑用此下流毒計,樂進、文聘是深受儒家影響的讀書人,也不容易想到去用此計,隻有高素,沒讀過書,也不是遊俠,為了能打勝仗還真是什麼手段都用得出來。
見高素得了稱讚,劉鄧也想得一聲讚,絞儘腦汁,眼前一亮,想到了一策,興奮得霍然起身,拍打樹乾,大聲說道:“荀君,小人以為波才從開始就錯了!”
“‘從開始就錯了’?”
“不錯!在得知馬元義被車裂、朝廷捕拿天下太平道的渠帥時,他就不該從陽翟逃走!”
文聘奇道:“不該逃走?阿鄧的意思是說,他該留下等死麼?”
“甚麼等死!當然不是。”
“那是何意?”
“若我是波才,我當時就會召集叛黨在陽翟起事,至不濟也要在陽翟城內砍殺一番,攻一攻太守府,如能把郡府裡的諸吏殺了,就算暫時打不下陽翟,也方便以後攻城。”
波才從陽翟逃走時,劉鄧正在波才身邊做荀貞的內應,對當時波才的情況,於在場諸人之中,他是最為了解的一個。“召集叛黨在陽翟起事,至不濟也要在陽翟城內砍殺一番”,聽起來莽撞,但當時太守府對波才造反之事基本還不知情,波才真要這麼“蠻乾”的話,沒準兒還真有幾分成功的可能性。
荀貞哈哈大笑,說道:“郡人稱我乳虎,阿鄧,你才是一隻猛虎啊!真有虎膽也。”
院外有人敲門,門塾裡的蒼頭出來打開了院門。荀貞收起笑聲,臉上還帶著笑,向門口看去,一個青襦綠裙、神色倉急的女子站在門口,卻是遲婢。
……
院中諸人停下了討論,齊齊望向她。
遲婢大概沒有想到荀貞的院中會有這麼多人,被這群虎狼之士一看,怔了一怔,登時麵上飛紅,見荀貞起身相迎,立在院門口略微猶豫了片刻,不但沒有進入院中,反而又退後了幾步,在院外等荀貞近前。這是遲婢頭次單獨來找荀貞,荀貞頗是奇怪,隨即心頭一跳,想起了上次在張直家中鴻門宴時她給的提醒,想道:“莫不是?”快步走過去,在院門口站定。
院門外有台階,荀貞在院門口站,遲婢比他低了一個台階。
荀貞看到她額頭上汗水涔涔,鼻中嗅到點點芳香,目光由上而下定在她的美顏上,餘光波及處,瞥見了她光潔的脖頸和鼓囊囊的胸前。
“荀君,你家賓客今兒早上是不是在路上碰上了賤妾夫君的兄長?”遲婢沒在意到荀貞的目光,見他來到自家身前,顧不上高素、劉鄧、樂進、文聘等人的眼神了,急不可耐地低聲說道。
院外的街上空蕩蕩的,沒有人,一人多高的鬆柏長在近午的陽光下,翠綠生輝。路上綠樹,眼前美人兒,鼻中芳香,荀貞定住心神,答道:“是啊,怎麼了?”
遲婢說道:“賤妾夫兄剛才回家,麵上甚是不快,臉上猶有淚痕,我夫君問他怎麼了,他說在街上被你的賓客侮辱,因將此事哭訴告與了張直,張直答應他要報複你!”
卻原來費暢今兒早上是去張直家的,結果在路上被劉鄧、高素折辱,正如狗被打了之後會對主人訴苦一樣,他將此事哭訴給了張直知曉。
張直勃然大怒。
劉鄧、高素折辱費暢的主要原因就是因為張直早前設了個鴻門宴,意圖在宴席上羞辱荀貞,張直本就沒把荀貞放在眼裡,要是換個彆人,黃巾兵起後,荀貞掌了兵權,身先士卒、浴血奮戰,保全了陽翟,得到了赫赫的威名,可能會和荀貞化乾戈為玉帛,但張直不是這樣的人,當“賊亂”之時,為了身家性命,他可以不找荀貞的麻煩,但當“賊亂”過後,他跋扈的紈絝本色便又流露出來,不但流露出來,且因為荀貞在“賊亂”中的出色表現,他更是又嫉又恨,所以在聽過費暢的哭訴後,他第一個想到的就是怎麼報複回去。
荀貞在“賊亂”中立下了大功,皇甫嵩、朱俊來前,陽翟之所以能得以保全都是他的功勞,可“這點功勞”在張直的眼中真不算什麼,他的從父張讓是什麼人?天子呼為“阿父”,有多少高官大吏,名士黨人都栽在了張讓的手中?比起那些高官名士,一個小小的荀家子算得什麼!
“他打算怎麼報複我?”
“賤妾聽夫兄說:張直打算明天帶人來君舍外埋伏,等君出門上值之時,他便令賓客縱馬衝撞君,以此來羞辱報複君。”
荀貞啞然,上次張直就是縱馬衝撞他,這次又是。他心道:“能不能有點新意?”
雖是這麼想,對這件事他還是很重視的,腦中急轉,尋思對策,臉上不動聲色,向遲婢揖了一揖,笑道:“多謝你來給我送訊了。上次在張直家,若非因你,我就要被張直在席上羞辱了,這一次又多虧你提前來給我送信,要不然明天早上我怕是要吃一個大虧了。”
遲婢往院中看了看,劉鄧、高素等人還在好奇地看著她,她麵上緋紅,心中砰砰直跳,不敢看荀貞的臉,強忍著沒有失態,中規中距地行了個禮節,這才告辭離去。荀貞立在院門,目送她遠去,往院門外左右的街上看了看,街上沒人。
掩上院門,回到院中,高素一臉賊笑,說道:“嘿嘿。”
劉鄧、文聘等人亦紛紛輕笑。
遲婢和荀貞說話的時候聲音很小,他們沒聽到遲婢在說什麼,但卻瞧到了遲婢的羞意,動不動就臉紅。一個動不動就臉紅的害羞小婦人孤身一個來找荀貞,還能是為了什麼事兒?諸人坐在樹下,雖沒人開口說話,但目光儘皆投落在荀貞身上,大多輕笑不已。高素還衝荀貞拋了一個“你懂我也懂,作為男人大家都懂”的曖昧眼神。
荀貞知道他們在想什麼,但一則因有些事越描越黑,二來因在琢磨該怎麼應付張直的挑釁,也懶得向他們解釋。
他落回本座,若無其事地繼續剛才的話題,接著討論波才、何曼戰敗身死的緣故。
眾人雖都好奇,但他們是荀貞的賓客、部下,荀貞不提,他們也不好詢問,彼此笑嘻嘻地對視一眼,也將此事放下,順著荀貞的話,繼續討論。
許仲、江禽等人把各自的想法一一說出,到中午時,討論基本結束。
荀貞做出總結:“孫子雲:‘善用兵者,求之以勢,不責於人,故能擇人而任勢’。波才擁十萬之眾而不到兩個月便戰敗身死,固有種種之原因,有他指揮的失誤、判斷的錯誤、用人的不當等等,但歸根結底卻是敗在了一個‘勢’上。……,‘善用兵者,求之以勢,不責於人’,你們看知這句話的意思麼?”
諸人多不識字,就算識字也大多隻是認識幾個大字罷了,不知荀貞所引孫子此句之意,唯有樂進、文聘懂。
樂進說道:“此句之意是:擅長用兵的人追求的是如何形成有利的作戰態勢,而不是苛求部眾。”
荀貞說道:“然也,正是此意!”
他環顧眾人,加重語氣,說道:“兩軍交戰最重要的不是部眾,也不是戰陣,而是‘勢’。勢為何也?山石滾落,不可阻擋,大河東流,所向無前,此即勢也。‘勢’,不可強求,隻可順應,隻能‘順勢而為’。就如山石從泰山之巔滾落,又如大河滾滾向東而流,沒有人能改變山石滾落的方向,也沒有人能改變大河東去的流向,我們能做到的隻能是去順應它,讓它對自己有利。要想做到這一點,就不能隻從局部來看,需要從整體來看。隻看局部,會‘一葉障目’,就算一時得利,最終難逃失敗。波才就敗在了這一點,他如果在起兵之初就能把目光放到整個潁川郡、乃至整個豫州來看的話,那麼他斷然不會犯下諸般種種的錯誤。……,諸君,你們回營中去吧,回去後好好想想孫子的這句話。”
“求之以勢,不責於人”,這個“勢”差不多就是“戰略”的意思。打仗要想打勝仗,就不能隻從戰術的角度去看問題,而要從戰略的角度去看。許仲、劉鄧、高素、陳褒等人雖沒有係統地學過兵法,但此前在西鄉彆院時荀貞教過他們一些兵法和古代的戰例,今又參與了平定波才之戰,可以說也都有一定的作戰理論和作戰經驗了,聽得荀貞引用的這句孫子之名言,他們各有所思。
荀貞起身,把他們送出院外。
許仲、陳褒兩人沒有立刻就走,等彆人都騎上了馬之後,他倆折回荀貞身前。
許仲低聲問道:“荀君,適才遲婢來,可是對君說了些什麼?”陳褒亦低聲問道:“我雖未聽清遲婢對君說了些什麼,但在遲婢說了幾句話後,卻見君之麵色似有一變,莫不是費暢那邊有何異動?”陳褒心思機敏,諸人之中許仲最關切荀貞,故此諸人雖多未發現異常,但他兩人卻都注意到了。他兩人低聲問道:“可有需要小人等的地方麼?”
荀貞一笑,拍了拍他倆的胳臂,說道:“跳梁小醜,不足為慮,區區小事,何用勇士?若有用得著你們的地方,我自會與你們說的。你倆和他們一塊兒去吧。”許仲、陳褒雖有擔憂,但聽慣了荀貞的命令,對荀貞也很有信心,因也不再多說,告辭上馬,追上在前邊等他倆的諸人,鞭馬離去。
等他們走後,荀貞的臉色沉了下來。他扶著門框,望著諸人離去的身影,心道:“劉鄧、高素雖然莽撞,可他兩人是為我出氣,忠心可嘉。我本欲打完黃巾之後再來收拾張直、費暢,既然他倆迫不及待,那麼我也隻有下先手為強了。”
說是“收拾張直、非常”,實際上隻需要收拾張直就行了。費暢是張直養的一條狗,殺之無用,且費暢還有官身,乃是本郡郡丞,輕易也是殺不得、動不得的,而張直雖是張讓的侄子,卻沒有官身,乃是個白身,隻要走通了關節,對付他不難。
荀貞心道:“適才在討論波才為何戰敗時,文謙說波才打陽翟沒錯,這叫‘擒賊先擒王’,隻要陽翟一下,全郡易得。今我不理費暢而收拾張直,卻也是‘擒賊先擒王’也,隻要打下了張直,費暢無足輕重。”
他仰望天色,藍天白雲,陽光明媚,正是春日的中午時分。他令候在身後的原中卿:“牽我馬來。”
原中卿問道:“該吃午飯了,君還要出門?”
“有件事得去辦一下。”
原中卿問道:“什麼事兒?”
“去一趟決曹掾舍和賊曹掾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