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雀河的河堤上,一個穿著碧綠衣裙的姑娘跌跌撞撞地跑著。
河的對岸就是西城,可以清晰看到那條巨大的溝壑裂縫。遭遇了這樣的巨大變故,到處都是逃難之人,她此時茫然無措,不知該去向何方。
就在這時,她忽然眼前一亮,看到了一個書生正坐在臨河的亭子中,她認得這個書生,兩人還交談過。她記得這個書生叫作齊望。
姑娘踉踉蹌蹌地走進亭子,略微喘息著問道:“你怎麼在這兒?”
書生抬起頭看了她一眼,微笑道:“我一直在這兒。”
姑娘有些後怕地看了眼西城方向,正要說話,忽然聽到書生說道:“相遇便是緣分,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在這種時候,在這種地方,聽故事無疑是一件很荒謬的事情,姑娘本想拒絕,可書生的話語中有一種奇異的魔力,讓姑娘不自覺地坐了下來,點了點頭。
書生徐徐說道:“許多人都說我好為人師,可我也的確教給彆人許多東西。我曾經幫一個叫唐周的人建立了青陽教,可他背叛了我,在我和我的一個學生之間,左右搖擺,想要左右漁利。於是我決心除掉他,我送給他一顆妖丹,那顆妖丹中我做了一點手腳,這讓他會受到麒麟血的反噬,雖然修為大增,但也飽受折磨,不得不尋求解脫之法。”
“接下來,在他走投無路而病急亂投醫的時候,我將他誘騙到我早已設好的陷阱之中。這個計謀並不複雜,陷阱也很淺顯,可是已經走投無路的唐周根本無暇分辨,也彆無選擇,隻能一步步走進陷阱之中,又因為陷阱中的誘餌越陷越深,最終落到我的手中。”
姑娘眼神恍惚,竟然聽懂了這些,不由問道:“你要把他怎樣?”
書生輕笑一聲,“中原有個成語叫作‘一石三鳥’,他對我有三個用處。第一個用處,他是一件材料;第二個用處,他可以彌補我在雲錦山受到的損失;第三個用處,他是一個誘餌。”
姑娘如夢囈般說道:“一個咬住了魚餌的小魚其實是釣起真正大魚的魚餌。”
“聰明。”書生撫掌道,“這便是一石三鳥,你明白了嗎。”
姑娘沒有回答,回答的是另外一個姑娘。
上官莞出現在亭外,臉色蒼白,帶有一種犯錯的孩子麵對長輩的惶恐和忐忑,低聲道:“我明白了,師父。”
書生收斂了臉上的笑意,“真明白了?”
上官莞怔住了,思索師父這話中有什麼深意。
過了片刻,她遲疑著說道:“回師父的話,你要釣起的大魚是不是李玄都?”
“總算明白了。”書生的語氣平和了下來,“知道我為什麼想把你嫁給李玄都嗎?就是因為女兒太蠢,指望不上,隻能指望女婿了,可惜事到如今,女婿也是指望不上了。”
上官莞臉色雪白,不敢抗辯。
書生輕聲道:“既然李玄都不願意投效於我,那就沒必要再養下去了,到了該收網的時候了。”
上官莞像是緩過神來了,卻還沒有完全緩過神來,怔怔地站在那裡,望向書生。
書生繼續說道:“你告訴王天笑他們,可以走了,把這個爛攤子留給澹台雲。”
上官莞這才全緩過神來,恭敬應道:“是。”
書生的態度終於完全平和下來,“莞兒,我膝下無子無女,你是從小跟著我長大的,我和夫人一直把你當成女兒看待,甚至還給你另取了‘徐婉’這個名字。若是換成了旁人,我是決然不會多說半句,若是因此死了,也隻當他們是福薄。可你不一樣,所以我才對你說了這些,但我不希望還有下次,記住了嗎?”
“記住了。”上官莞臉上有了光彩,又帶著幾分後怕。
書生揮了揮手。
上官莞這才大赦般退去。
書生站起身,看了亭中的綠衣姑娘一眼,綠衣姑娘驟然感到一股困意,就坐在美人靠上,緩緩睡了過去。
書生的身形緩緩消失不見。
……
不斷延伸的溝壑漸漸由長條形狀變成了橢圓形狀,也終於撕裂了孔雀河的河堤,河水順著裂縫,倒灌入溝壑之中。過不了多久,這裡就會出現一個大湖,那座地下城則會淹沒在湖底。
身著綠衣的姑娘背對著孔雀河安靜地睡著,渾然不知背後發生的一切。
李玄都也看到了河水倒灌的一幕,正在感慨的時候,忽然感覺到有人拍了下自己的肩膀。
李玄都整個人立時僵住,緩緩轉頭望去,就見一個書生不知何時站在了自己身旁。在李玄都的視線中,書生的身上出現了許多重影,不斷分合,漸漸地,書生的樣貌開始發生變化,竟是變成了地師的樣子。
李玄都的臉上露出苦笑。
按照地師所言,他的三尊化身已經與“唐周”合為一體,成為真正的“帝釋天”,而“帝釋天”正在與秦清激戰,那麼此時出現自己身旁之人就是地師本尊無疑了。
麵對地師本尊,李玄都沒有一絲一毫的勝算。
地師的一隻手搭在李玄都的肩膀上,態度隨和,就好像是多年的相交好友一般,開口道:“紫府,我們又見麵了。”
李玄都苦澀道:“地師好算計,原來你早就來到了樓蘭城,正是因為你的出現,上官莞的態度才會發生轉變,答應為我引路。我說的可對?”
“與聰明人說話總是令人愉悅。”地師微笑著說道,“我的確去了如玉街一趟,在你的眼皮底下交代了菀兒幾句。”
李玄都臉色晦暗,當時他已經察覺到了不對,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又有秦清為依仗,卻是顧不得那麼多了,沒想到最後還是落入了地師的算計之中。
李玄都沉默了片刻,轉而問道:“家師和大天師已經動身前往昆侖,地師應該也在昆侖才對,難道地師不怕被家師和大天師搶先一步?”
地師回答道:“紫府名為‘玄都’,字為‘紫府’,卻不了解真正的玄都紫府,有些東西,急不來的,先發未必先至,後發也未必後至。用通俗的話來說,磨刀不誤砍柴工。”
李玄都立時聽出了地師的話外之意,“我是那把刀?”
地師忍不住笑了起來,“紫府,如果你是我的傳人,那該有多好?隻要我們兩人聯手,兩代人的經營,天底下就沒有人是我們的對手。”
李玄都沒有說話。
地師臉上的笑意漸漸淡去,“可惜,能與人言無二三,不如意事常八九。”
李玄都不是沒想過奮力一搏,卻發現自己體內的氣機已經被完全封住,就像他對上官莞做的那樣。同樣是“逍遙六虛劫”,也有高下之分。地師剛剛拍他肩膀的一下,看似是輕描淡寫,實則是偷襲出手,天底下最擅長偷襲之人,非地師莫屬,李玄都自然也不能幸免。
隻是不知什麼原因,地師仍是沒有痛下殺手的意思,見李玄都一直閉口不言,他乾脆是望向孔雀河方向,自顧說道:“很快,這座城中就會出現一座湖,五光十色,如孔雀羽毛,西域人應該會給它取名為‘孔雀湖’,定是很美的景色。”
“帝釋天”和秦清的激戰還在繼續,地師始終不緊不慢,讓李玄都愈發疑慮,他終於忍不住開口問道:“地師為何不殺我?”
地師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長地說道:“因為紫府對我還有用處。”
李玄都心中一沉,問道:“地師要把我帶到哪裡去?”
地師轉而望向西方,麵帶微笑,輕聲道:“巍巍者,昆侖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