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隊悠悠駛過東海,船上旗幟上那個碩大的“李”字讓一行人暢通無阻,每每遇到清微宗巡船,對方都要主動禮讓。
進到一百零八島的範圍之後,張海石回到了自己的座船,與李玄都作彆。李玄都停船目送,看著李家子弟們的船各自散去,而張海石的座船則獨自駛向了蓬萊島的方向。
秦素陪在李玄都的身旁,輕聲問道:“那天……你與二師兄談了什麼?他似乎很不高興。”
李玄都歎了口氣,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而是問道:“素素,你覺得誰才是這個世道的主宰,是我們這些地方豪強嗎?是帝京的皇帝嗎?是長生地仙嗎?”
秦素一怔,不知該如何回答。
李玄都沒有繼續說下去,待到張海石行遠之後,讓人繼續行船。
到了東海,距離楚州就不遠了。
楚州的麵積在天下各州之中屬於較小的那種,又因為處在齊州、蘆州、江州的夾縫之中,換而言之,處在清微宗、慈航宗、太平宗三者之間,所以沒有宗門在此立足,隻有一些不成氣候的小門小派,使得此地成了三大宗門之間的一個緩衝地帶,三教九流,來往頻繁。
因為楚州靠海的緣故,許多海客在此停留,消息也算靈通,許多大事都會通過海路順路傳到此地。
遼州最大的港口位於獅子口,而楚州最大的港口則位於臨海縣,也是數得上的繁華之地,不輸許多府城。太平宗專門在這座縣城中開設了一座客棧和一家錢莊,清微宗在這裡開設了一家鐵匠鋪子,一家綢緞莊,一家當鋪,一家南北商號,慈航宗在這裡開設了一家胭脂鋪,一家瓷器鋪,一座書齋,一家商號。
小小一座縣城,能賺錢的行當被三家瓜分了半數。宗門之所以是宗門,而不是門派,關鍵就在於它們紮根於每個角落,不僅有人,還有錢。人護錢,錢生人,循環往複,稱雄一方。
在這些鋪子裡麵,最熱鬨的是太平客棧,隨著太平宗重新開山,原本沉寂的太平客棧也迎來了許多變動,它們不再是太平宗的耳目,同時也肩負起賺錢的任務,陸夫人給各州的總掌櫃定下了指標,總掌櫃們又根據陸夫人的指標層層下發,各府的大掌櫃分派到每一家客棧分掌櫃的頭上。這些掌櫃們不能再過清淨日子,紛紛絞儘腦汁擴大生意,有人在酒上動腦筋,有人在菜式上想主意,而臨海縣太平客棧的掌櫃則是彆出心裁,又請說書先生,又請唱小曲的,讓客棧格外熱鬨。
太平客棧是江湖中人的偏愛之地,不是因為彆的,就因為招牌,臨海縣又是個四通八達之地,所以江湖豪客來往不絕。
今天太平客棧在自家門前掛了兩盞大紅燈籠,慶賀太平宗的新任宗主與忘情宗新任宗主定親之事,來往的客人少不得要對掌櫃道喜,口稱“恭賀李宗主和秦宗主新喜”,對於這些普通江湖人來說,他們可沒膽量在太平宗的眼皮底下直呼他們宗主的名姓,甚至代宗主的那個“代”字,也被有意無意地省略了,生怕犯了忌諱。
掌櫃笑嗬嗬地一一還禮。幾乎所有的太平客棧掌櫃都是陸夫人的人,而陸夫人則是代宗主的人,所以掌櫃很明白自己究竟是誰的人。
客棧二樓,聚集了許多江湖人物,他們有的要乘船北上遼東,有的要乘船南下江南,有的在齊州下船去直隸帝京,還有要從楚州去蘆州,總之是天南海北的人物,路過此地,在這兒相聚。
對於江湖人來說,江湖上的交情十分重要,許多江湖人向往的不是天下無敵,而是江湖無不識之人,天下無陌生之地。所以在江湖中,陌生人萍水相逢卻互攀交情實在是再常見不過了。
因為客棧中的喜事,這些江湖人也順勢談起了江湖中的幾件大事,首先就是金帳發生的大事,按照道理來說,遠在金帳發生的事情,又與江湖沒有太大關係,本不應傳得這麼快,可是遼東諸公為了應對儒門中人的攻勢,故意將此事大肆宣揚,把李玄都的名望大大拔高,真正當得起那聲“紫公”的稱呼。
在遼東諸公看來,經過了金帳之事和秦李定親之後,李玄都已經毫無疑問是自家之人,肥水不流外人田,遼東需要一個僅次於趙政和秦清的頭麵人物,擁有巨大的聲望,然後出麵與儒門對抗斡旋。對此,李玄都並不反對,權作默許。在遼東諸公看來,他們的想法與已經十分大膽,李玄都可能會退縮回避,可李玄都的真實想法卻比他們還要大膽,遼東諸公沒有看出這一點,還為李玄都的痛快答應而高興。唯有張海石看出了些許端倪,他不認為遼東豪強會把李玄都帶到萬劫不複的境地之中,反而擔心李玄都會帶著遼東豪強走上一條不歸路,所以張海石才會問他到底在做什麼,認為李玄都太過冒進,師兄弟二人甚至還為此有了些許的不愉快。
普通的江湖人不知道這其中的種種算計,他們隻是多了一點談資。對於遼東放出的消息,有人相信,有人不信,不過隨著從金帳回來的商隊越來越多,原本隻是捕風捉影的傳言變得愈發可信。
中原使者假借議和之名刺殺了金帳老汗,又與伊裡汗聯合,暗算了金帳國師,圖謀大汗之位。這是拔都汗那邊的說法。
失甘汗和國師謀害金帳老汗,並嫁禍給中原使者,結果被中原使者識破,拔都汗是幕後指使之人,害怕事情敗露,殺害國師滅口。這是伊裡汗那邊的說法。
這兩個說法都在指責對方是殺害老汗的凶手,意圖是占據大義名分,同時也把國師身死的原因推到了對方的頭上,意圖是拉攏薩滿教勢力。
無論是哪個說法,中原使者都是關鍵人物,再聯合江湖上的傳言來看,一個說法在江湖上愈演愈烈,是中原使者刺殺了老汗,報了當年的西京之仇。
這讓李玄都在江湖上的聲望一高千丈,不是那種比武得來的名氣,而是隱隱到了泰山北鬥的程度,無論是何種身份之人,提起李玄都之後都要肅容尊稱一聲清平先生,寓意李玄都出身清微宗卻成了太平宗之主,從清微宗和太平宗中各取一字。這個新的稱呼在江湖上已經傳揚開來,到了後來,“清平”二字不再是彆人強加於李玄都的,而是李玄都的自號。
李玄都,字紫府,號清平先生。此事必定有人推波助瀾,李玄都甚至懷疑幕後之人就在自己的清平會中,否則不可能將“清平”二字把握得如此巧妙,就差把“一清天下還太平”的口號喊出來了。不過底層江湖人不會想那麼多,他們隻覺得“清平先生”要比“紫府劍仙”顯得穩重許多,後者太過鋒芒必露,像個少年青年,前者就要內斂許多,像個沉穩的中年男子,更符合中庸之道。
不過從頭至尾,關於金帳的傳言中都沒有地師和聖君的痕跡,這也說明了一個事實,李玄都需要各種傳言和壯舉來增加自己的名望,可地師和聖君已經不用這些手段了,無論讚譽還是詆毀,他們手中的權勢不會有絲毫變化。在沒有塵埃落定之前,他們甚至不願意從幕後走向台前,以免生出彆的變數。
在這些江湖人高談闊論、指點江山的時候,從門外走來一行五人,兩男兩女一個半大少女。其中的一對年輕男女似乎是新婚夫妻,另外一個年輕男子像是隨從,不過相貌與中原人不大一樣,還有一位年長女子,不知是不是那對年輕夫妻的長輩,至於最後那個半大少年,膚色發黑,可觀其行走呼吸,卻是個不俗的高手,最起碼有玄元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