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束了這次清平會之後,李玄都準備離開遼東,與他同行的除了秦素之外,還有也遲。至於石無月和寧憶,他們二人準備從陸路返回,與李玄都並不同路。
這一次,李玄都打算走海路,從海路途徑東海,在楚州登岸,前往蘆州。之所以如此,是因為張海石也要帶領李如彥等李家子弟返回東海,正好邀請李玄都同路而行。
李玄都度過了一個糊裡糊塗的元宵節,各種雜事和人情往來混在一起,讓李玄都連半盞花燈的麵都沒見到,從始至終,沒有半點閒暇,然後又要踏上路途。
這次返回太平宗,李玄都打算把先前沒有做完的事情做完,雖然是沈大先生和張靜修把他推上了太平宗的宗主之位,但這也隻是個空名而已,直到北邙山一戰之後,李玄都才算是站穩了腳跟,再通過聯手陸夫人,在太平宗中掌握了部分實權。如今的太平宗,並沒有哪個人說了算,李玄都不像是宗主,更像是一位身份特殊的長老。所以李玄都這次重返太平宗就是要攜自己從金帳歸來的名聲、與遼東結盟的實力、大漲的境界修為,徹底掌握太平宗,不說一人獨斷專行,總要把這個宗主名位落到實處才行。
正所謂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李玄都無論是保全太平宗,還是將太平宗當作手中利劍,內部統一很有必要,最好是隻有一個聲音。
正月十八,李玄都和秦素離開朝陽府前往獅子口,此地是整個遼州最大的港口,大部分商船都要在此停靠,清微宗的船也停靠在此地。不過李玄都和秦素並不會乘坐清微宗的船,秦素有一艘屬於自己的座船,也是秦清送給她不久的,她曾經乘坐此船去見蘇雲媗。
嚴格來說,這是一艘戰船,無論是補天宗,還是清微宗,都組建有龐大的船隊,李道虛將其形容為“仗劍行商”,太平時節,這些船隊就是商船,亂世時節,他們就搖身一變,成為戰船,隻要裝上火炮就可以了。朝廷荒廢多年的水師在這些戰船麵前,既腐朽又老邁,根本不值一提、不堪一擊。
不過兩者之間又有區彆,不管怎麼說,秦家的根基還是在陸地,還是在於鐵騎,所以對於戰船並未太過上心。可清微宗不一樣,自從立宗之初,清微宗就是紮根於東海而不是齊州,再加上清微宗曾經降伏了大批海盜,所以清微宗更重視船隊的發展,其麾下船隊說是天下無敵也不為過,如果有必要的話,李道虛完全可以指揮船隊沿著海岸線一一橫掃各州各府,大魏所有的精銳兵力都集中在遼東和西北內陸,其次就是京畿直隸一帶,沿海一線基本都是兵力空虛,由地方勢力占據,多半不是清微宗的對手。
這就是清微宗多次出手乾預廟堂決策的底氣所在。
李玄都登上秦素的座船,周圍隨行的皆是清微宗的船,李玄都好歹是在東海長大的,對於船並不陌生,這些船沒有裝載貨物,可是根據吃水程度來看,應該是裝載了火炮。
張海石也登上了秦素的座船,手拄竹杖,站在船頭,迎風而立,衣袂飄飄。李玄都來到張海石身旁,輕聲問道:“師兄,清微宗到底要做什麼?”
張海石看了他一眼,“你說呢?老爺子的性情,你還不了解嗎?”
李玄都皺起眉頭,“老爺子做不了皇帝。”
張海石嗤笑出聲,“能做也不會做。在當今天下高人中,我看不透的隻有兩個,一個是徐無鬼,一個是老爺子。他們兩個很怪,明明不是什麼清靜無為之人,可偏偏不喜歡做皇帝。徐無鬼想要做帝師,總想自己培養一個皇帝,讓皇帝聽他教誨,如果不合他的意,就直接廢黜,再換一個聽話的人,也不知道跟誰置氣,這大約便是好為人師的最高境界了。老爺子呢,不愛拋頭露麵,總喜歡藏在幕後翻雲覆雨,就像雙簧,在前麵放一個傀儡,真正說話的是藏在傀儡身後之人,就算想做什麼大不韙之事,也得裝出是受人蒙騙的樣子。這兩個人有一個共同之處,就是喜歡擺布彆人,非要彆人按照自己的意思去做不可,至於那個空名頭,他們並不是特彆在意。真正在意虛名的是張靜修和澹台雲,這樣的人反而不可怕。因為名也是一種束縛,為了名,澹台雲把宋政推向了徐無鬼,為了名,張靜修甘願主動求和。名和利,有什麼不同呢?無非是所求不同罷了。”
李玄都若有所思道:“師父把宗主之位讓出去,是要找一個遮擋,大天師把宗主之位讓出去,求的是提攜後輩的虛名。”
張海石道:“之所以會這樣,是因為兩人的出身不通。正一宗的家底實在太厚了,張靜修從出生那一日起就注定了大天師的身份,而老爺子的發跡就要晚上許多,也曲折許多。老爺子年輕的時候,這個天下還是將亂未亂,所以隻能蟄伏,待到初顯亂象,老爺子已經上了年紀,於是老爺子把希望寄托於大師兄的身上。接下來的事情你就知道了,大師兄死了,本來決定飛升離世的老爺子駐留人間,又收了許多弟子,也包括你。”
李玄都吃了一驚,“難道大師兄的死與師父無關?若非如此,二師兄這麼多年來為何與師父不和?”
張海石臉色一寒,冷哼道:“你若想知道當年之事,就去問當事之人,不要問我。”
李玄都知道二師兄已經大為不快,於是便不再相問。當年當事之人,凶手不知是誰,大師兄司徒玄策已死,就隻剩下李道虛了,可現在還不是去見李道虛的時候。
師兄弟二人沉默了片刻,張海石緩和了語氣,說道:“你自己要小心,你現在的舉動,有些出格了,你知道你在做什麼嗎?”
李玄都沉聲道:“我知道。”
張海石眯起眼,“逐鹿天下不算什麼,無非是換一個姓氏,士紳還是士紳,百姓還是百姓,可如果動搖了某些人的根基,你就會死。”
李玄都沉默了,良久不語。
他明白張海石不是危言聳聽,因為國師都會死,他不會比國師更強。可他不大明白這裡的某些人是誰。
張海石用手中竹杖頓了頓腳下的甲板,繼續說道:“你剛剛去過金帳,你應該明白一件事,老汗死了,你扶持任何一位汗王子孫都沒有問題,就算是失敗了,也未必會被趕儘殺絕,因為這僅僅隻是成王敗寇。可如果你隨便找了一個人,或是一個色目人,或是一個普通牧民,你要把他扶持為汗王,那麼所有的汗王子孫都會聯合起來,先把你剿滅,讓你死無葬身之地。中原與金帳,又有什麼不同呢?”
李玄都輕聲重複二師兄的這句話,然後說道:“是沒什麼不同。”
張海石慨然道:“當然沒什麼不同,那些皇帝,嚇死的,落水的,死在宮女手裡的,死在太醫手中的,不蹊蹺嗎?儒道之爭,輸掉的是道門,占據正統的是儒門,這個天下究竟是誰說了算?難道是江湖之遠的道門嗎?”
李玄都再次沉默了。
張海石說道:“大師兄已經死了,死得乾乾淨淨,除了一個名字什麼也沒剩下,我不希望你重蹈覆轍。”
李玄都輕聲道:“有些事,不應問能不能,而要問該不該。”
“大話。”張海石語氣微冷,“大道理到處都是,張口就來,可是幾個人能夠做到?”
李玄都不想與二師兄發生爭執,不過還是說道:“不去做,它們永遠都是束之高閣的道理,落不到地上。”
張海石神情複雜,長長歎息一聲,“如果你執意要做,那我希望不是現在。”
李玄都低聲道:“這是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