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外一邊,玉清寧和李玄都來到一座偏廳,分而落座。
在路上,李玄都已經與玉清寧大致說了自己勸諫的經過和結果,不過許多涉及到清微宗機密的地方,他都通通略過,沒有透露分毫。
玉清寧輕歎道:“紫府,不至於如此決絕吧?以你的身份,完全可以用更為柔和的辦法勸諫,何必撕破臉皮,以至於被逐出師門。”
李玄都亦是輕歎一聲:“你也覺得我是在高談闊論而無實質內容?”
玉清寧猶豫了一下,還是點了點頭:“宗門並非朝廷,朝廷有牧守天下之責,可宗門沒有,所以這天下大義不應強加於宗門的頭上。你以天下大義勸諫於老劍神,恐怕難以服眾,怕是不得人心。”
李玄都倒是半點也不介意,說道:“自然不能強加,我也是勸諫而已。可說一句難聽的話,豈不聞‘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時至今日,內憂外患,天下蒼生苦之久矣,豈能隻講利害而不講道義?豈能隻講自家之利害而不講天下人之利害?”
玉清寧道:“道理是如此道理,可道理不能用來做事,還要講究變通,講究機變,你若以此道理生搬硬套,一味強求,眛於人情事理,不懂得因勢利導,隻會適得其反。”
“有理。”李玄都點頭道:“關鍵在於‘因勢利導’四字,我將其理解為時勢造英雄,也是英雄造時勢,兩者互相成就。大勢就如滾滾江河,你隻能根據地勢以堤壩去引導它,使其改變方向,而不能阻斷或是使其逆流而行,可此時我在清微宗中,已無勢可借,手中更無利去引導他人。”
玉清寧的臉上露出幾分疑惑神色,問道:“此話怎講?”
李玄都道:“當初二師兄舉薦我成為天罡堂堂主,此乃上三堂之列,位高權重,若是老宗主同意,那就意味著我在宗內還有東山再起的機會,可是老宗主拒絕了,隻許了一個天微堂堂主的位子。這個位置當然不算低,但遠遠談不上改變清微宗,甚至連議事列席的資格都沒有。按照二師兄的意思,我可以在這個位置上苦熬些年頭,可是我已經等不了那麼久,說我急功近利也好,說我目光短淺也罷,從天寶二年到天寶七載,國事一誤再誤,還有幾個五年可以熬?還有幾個五年可以等?所以我在清微宗中已是無路可走,故而在萬般無奈之下,我才向師父如此諫言,可看作是最後破釜沉舟的手段。這也是我為何說,就算沒有你們的請求,我也會勸諫老宗主的緣故。”
玉清寧沉默了,過了片刻,她才緩緩說道:“諫言有很多種方式,直諫,諷諫,假諫,比比皆是。史書上很多直臣一味慷慨激昂,最後是身死而國亡空留下一個忠名。其實我有時候很不理解,諫言到底是為了自己說得痛快而求名,還是為了讓聽的人聽得進去?這個本末經常被倒置。不知紫府為何選擇了一個如此決絕的方式來上諫,又是老劍神最難接受的話。”
李玄都笑了笑:“你不了解我師父,我與你們相交,如何相交,說了哪些話,做了哪些事,他知道得一清二楚。這樣一個人,你覺得他會不懂那些道理嗎?說天下大義也好,說清微宗的人心也罷,根本在於罷戰談和,與我師父的想法是完完全全背道而馳的,是沒有太多可商量餘地的。這不是請客吃飯,不是談玄論道,不是家長裡短,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隻有一個非此即彼的結果,豈是換個方式就能有所改變的?難道我用個巧妙的辦法,用些婉轉的言辭,我師父就同意罷戰談和了?更遑論我師父還在身前豎了一麵大盾,那就是我的師兄李元嬰,而李元嬰又在他的身前找了個遮擋,那就是三夫人穀玉笙,這樣一層層遮擋下來,我若不簡單直白,單刀直入,如何越過李元嬰而直指我師父?我若彎彎繞繞,那才合了我師父的心意,他會將所有的事情都推到李元嬰的身上,然後讓我們兩個打官司,那他便是判案的父母官。這就成了一個笑話:‘堂下所跪何人,為何狀告本官?’這場官司還能贏嗎?”
玉清寧歎道:“就算你單刀直入,可終究還是失敗了。”
李玄都道:“許多事情,明知道失敗還是要做。若是人人都是聰明人,知道會失敗便不做了,那這件事便永遠也做不成了。”
玉清寧笑了笑:“紫府,你的許多想法實在有些……”
“天真?幼稚?”李玄都一笑道:“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還是山,此為人生三重境界。少年時,滿腔熱血,一往無前,認為有誌者事竟成。中年時,多了許多心思算計,學會了取巧,總會對少年人的熱血不以為意,覺得幼稚可笑。可最後再回頭去看,支撐我們這個神州大地曆經數千年而不倒的是什麼?僅僅是各種權謀算計嗎?回顧史書,曆朝曆代的昏招也不在少數,由此導致的種種災禍更是數不勝數,多少次異族入侵,多少次亡國滅種,可我們又多少次地站了起來,憑借的是什麼?難道不是那股從嬰孩時就一直就有的精氣神嗎?”
李玄都舉起右手捶打胸口三次:“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皮之不存,毛將焉附?是故,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地無分南北,人無分貴賤,奮起於微末之間,無黃屋左纛之念,憫生靈塗炭,救天下於水火之間。”
這一次,玉清寧沉默了許久,方才長歎道:“話雖不錯,可是紫府,你幾經沉浮,應該明白一件事,人心可用不假,此心光明更是無錯,但是與老劍神這樣的人打交道,非要講利害不可。你與老劍神談家國大義,更多是在踐行自己的信念,而非站在宗門利益來考慮問題。這樣自然阻力極大,招致的反感幾多,失敗也就在情理之中。”
李玄都幽幽道:“能力越大,地位越高,權力越大,則責任也越大。老劍神也好,大天師也罷,他們雖然不是帝王,但卻是這個天下間有數之人,普通百姓可以逃,可以躲,他們自詡正道,就不能逃,更不能躲。”
玉清寧苦笑一聲,無奈道:“紫府,你莫要顧左右而言他。”
李玄都猶豫了一下,說道:“那好,我便與你明說吧。”
“不知你有沒有聽過這樣一個故事,古時有人任神都守令,有長公主的奴仆白日殺人,因為長公主的緣故,官吏皆不敢動他,長公主出行,這個奴仆竟然還鞍前馬後隨行。這位守令大人得知之後,攔住長公主的車駕,以刀畫地,大言數公主之過失,叱奴下車,因格殺之。公主因此向皇帝告狀,皇帝欲要殺他,可這位守令大人渾然不怕,對皇帝說:‘陛下聖德中興,而縱奴殺人,將何以治天下乎?臣不須棰,請得自殺!’說罷,以頭撞柱,皇帝隻好改讓他向長公主道歉,他仍是不從,皇帝最終沒有辦法,隻能將他放走,由是能搏擊豪強,京師莫不震栗。當年這位皇帝還是平民時,乃是地方豪強,多有包庇犯人的舉動,官府奈何不得,現在得了天下,反而管不住手下的官吏。何解?此謂之‘天子不與白衣同’。”
“家師不是天子而勝似天子,與天子交戰必用天子之劍,要用堂堂之陣,舉正義之旗,所以說天下蒼生並非是一味空談,而是要占據大義名分。因為我不可能在清微宗的層麵去駁倒家師,從清微宗的角度來說,家師未必是對,但也未必算錯,在最終結果出來之前,都是如此,所以我隻能從更高一層的天下大義來駁倒家師,所謂“天子不與白衣同”,和天子對敵,就要在大義上站得住,否則在武力、地位、權勢、倫常皆是處於劣勢的情形下,我又憑什麼與家師‘鬥劍’?在這種時候,我與家師都是心誌堅定之人,故而理念之不同,已無調和餘地,好話或是壞話,方法委婉還是剛硬,哪怕我能口吐蓮花,都無法改變這個事實,所以此時再去用些權謀之道,已是沒有太大作用了,唯有秉持大義方能有一分勝算。”
“事前,我便知此事萬難成功,隻是秉持著能做一分是一分之念罷了。此番師父將我逐出師門,倒也遂了我的心願,此後不必再有宗門之顧忌,一切隻為天下太平,但求問心無愧。”
玉清寧深深地望著李玄都,沒有再說話,隻是輕輕歎息一聲。
兩人誰也沒能徹底說服對方,不過玉清寧總歸是認可了李玄都的想法,正如李玄都自己所說,未必是對,也未必是錯,總之在最終結果出來之前,都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