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都之所以篤定楚雲深不會與韓邀月有所勾結,不是魯莽行事,也是有自己的考量。
首先,韓邀月出身遼東五宗之一的忘情宗,活動範圍與齊州相距甚遠,楚雲深常年在齊州為幕,兩人不大可能有什麼交集。
其次,正邪兩道二十二宗門,拋開為數不多的幾個佛道宗門,其餘宗門皆是與道門有脫不開的乾係,之所以會分為正邪兩派,就是因為在獨尊儒家為正統而棄黃老之後,一派道門之人偏向正統,接納儒家理念,一派道門之人排斥儒門,轉而融合其餘諸子百家。故而儒家之人是天生的正道中人,正邪之爭就是因為儒家而起,儒家沒有理由去相助邪道中人。
根據女子琴師所言,楚雲深乃是出身於萬象學宮,也就是儒家弟子,他出山相助齊州總督之舉,就頗為符合儒家立功的理念,而且不知先生在江湖上的風評也是極佳,正是因為這種種原因,才會讓李玄都決定向楚雲深求助。
江湖之上,固然人心叵測,反目成仇、恩將仇報之事不勝枚舉,當麵笑臉相迎背後捅刀子的事情也不在少數,李玄都就曾經曆過陳孤鴻恩將仇報一事,但李玄都還是願意以比較善意的態度去看待這座江湖,所以他會偶爾行俠仗義,也相信彆人會行俠仗義,總不能這偌大的江湖隻有你李玄都是好人,其他人都是惡人;隻有你李玄都心懷天下,其他人都是野心勃勃;隻有你李玄都虛懷若穀,其他人都是嫉賢妒能;沒有這樣的道理。
這座江湖,一樣米養百色人,有那見不得彆人好之人,也有願意為後輩開路之人,有偽君子,自然也有真君子,不可一概而論。若是覺得江湖處處險惡,全然不見其善,那未免也太小覷這座江湖了。
楚雲深望向女子,問道:“不知這位姑娘是?”
女子遲疑了一下,道:“我姓白,不知先生叫我白絹便是。”
“白絹”楚雲深輕輕念叨了一聲:“一個李玄策,一個白絹,如此修為,卻從未在江湖上顯露名號,最起碼楚某是從未聽說過,這可就是第三奇了。”
李玄都無奈苦笑道:“初次見麵,素昧平生,故而以假名遮掩,在下本名非是李玄策,而是李玄都,還望先生見諒。”
楚雲深“咦”了一聲,輕撚胡須,問道:“司徒玄策是你何人?”
李玄都如實答道:“司徒玄策正是在下師兄。”
楚雲深微笑道:“原來如此,難怪在茶樓時我看李兄弟的氣機流轉有些眼熟,看來這聲李兄弟是沒有叫錯了。”
李玄都問道:“倒是不知楚先生此話何意?”
楚雲深輕歎一聲:“想必兩位也都知道,在下早年時曾遭仇人暗害,不僅被廢去了雙腿,而且險些丟了性命。”
兩人均是點了點頭。
楚雲深輕輕吐出一口氣:“聖人雖有神力,但從不以此為能,亞聖善養浩然之氣,也從不恃力欺人。故而儒家子弟,有的人武力驚人,有的人手無縛雞之力,都不奇怪。”
“當年的我也隻是一個普通書生而已,家裡有個莊子,莊子不遠處的山中有個頗大的山寨,裡麵有好些山賊,口氣憑大,說是替天行道、忠義為先,雖說有幾個身不由己的可憐人,但絕大多數都是殺人不眨眼的惡徒,屢次想要攻打我的莊子,都被我用計退敵,然後那些山賊就用了個計謀,派出一人隱姓埋名,混入我的莊子做了幾個月的莊客,然後裡應外合,破了我的莊子,我在混亂之中帶人殺出莊子,那些賊人跟在後麵緊追不舍,身邊的護衛越來越少,有的人死了,有的人趁亂逃了,最終隻剩下我孤身一人沒能逃掉,落入了那些賊人的手中。那些賊人中有一方士,術法不算什麼,卻在機緣巧合之下得了一本符書,上麵有種種惡毒符籙。此人直接將我的雙腿血肉剖開,然後在我的腿骨上刻下數種符籙,由此毀去了我的雙腿,同時也使我直接昏死過去,他們以為我已經死了,於是便將我從山崖上丟下。”
李玄都輕歎一聲。
沒有規矩約束之後,這便是人性之惡了。
楚雲深幽幽一歎,說道:“也是我命不該絕,被半山腰的樹枝接住,沒有摔死,就這麼掛了兩天一夜,一動不能動,幸好那時候是夏秋交接之際,天氣不冷不熱,不會被生生凍死或者曬死,可這麼長時間水米未進,也快要被渴死餓死了。”
“幸而就在此時,有人路過,將我救下,這人我也不用多說,想必兩位也已經猜到,正是司徒先生了。司徒先生將我救下之後,幫我醫治腿傷,隻是血肉筋骨之傷好治,那些刻在腿骨上的符籙卻是抹除不去,除非將兩腿直接斬去,再行斷肢重生之法,可這世上誰有此等神通?就算是有,無非是大天師或是地氣宗師這等神仙人物,又如何會用在我的身上?所以我也就絕了這等心思。”
說到這兒,楚雲深微微一笑:“當年的司徒先生也是俠義心腸,問清緣由之後,一人一劍殺上山寨,將那座山寨整個毀去,然後順藤摸瓜找到了山寨背後的邪道宗門,又一氣殺了數名邪道高手,不愧當時豪傑。再後來,司徒先生帶我回了莊子,那裡已成一片廢墟,而我的妻兒也俱已身死,我萬念俱灰之下,就想要自我了斷,還是司徒先生攔住了我,他一番開導之後,將我送到了龍門府的萬象學宮,這才有了今日的楚雲深。”
李玄都倒是不知道還有這一回事,如果換成李玄都來做,大體就是如此了,也難怪張海石在四位師弟師妹中最為中意排行第四的李玄都,說他肖似大師兄司徒玄策。
楚雲深輕聲問道:“後來江湖傳聞司徒先生已經身死,敢問李兄弟,果真如此嗎?”
李玄都歎道:“在下從未見過大師兄,不過家師和二師兄都說大師兄已經不在人世。”
楚雲深聽到這兒,麵露苦笑道:“可歎。”
“這些年來我一直心存僥幸,也曾去拜訪海石先生,隻是海石先生每每談及此事,都大為惱怒,不願再談。”楚雲深歎息道:“不管怎麼說,既然李兄弟是司徒先生的師弟,那麼於情於理,我都不能坐視不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