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都曾經跟隨在張肅卿身邊相當長一段時間,看他處理政務,權衡利弊,大致熟悉了朝堂究竟是怎麼回事。他自然知道今天殺了欽差意味著什麼,意味著不是死了一個提刑司少監那麼簡單,而是在挑釁整個朝廷乃至皇帝的顏麵,朝廷必然會不擇手段地緝捕此人,其陣仗之大,恐怕就是一位天人境的大宗師也難以逃脫。
不過這都是以前了。
現在的朝廷,內憂外患。
先說內憂,自從張肅卿死後,朝廷就少了一個可以統領全局的人物,當年各地督撫大多都是由張肅卿一手提拔,雖說這些人未必會對張肅卿死心塌地,但是在張肅卿身死之後,難免會兔死狐悲,生怕朝廷將大案牽連到他們身上,故而紛紛串聯以圖自保。
那位太後娘娘不是沒動過這方麵的心思,無奈朝廷中還有一位晉王,這位晉王所代表的朝中勳貴,非是她一己之力可以抗衡,於是她先是啟用朝廷清流的為首人物孫鬆禪,由他出任內閣首輔,此時的皇帝年幼,太後與皇帝一體,這些清流保皇自然也就是保太後。不過僅僅是依靠清流的勢力,也無法與晉王抗衡,故而太後對於各地督撫采取安撫的策略,以此來換取各地督撫的支持,同時她也蓄意挑動幾位總督之間的矛盾,使其互相製約。
不過隨著皇帝年紀漸大,清流一派開始要求太後還政於皇帝,此時就有了帝黨和後黨之說,司禮監的兩位大太監便是分彆傾向於皇帝和太後,這是內廷。在外廷中,晉王也仍舊擔任攝政王,與太後分庭抗禮,對於各地督撫也多有拉攏之舉,更有正一宗等諸多地方豪強支持。
若是朝廷強盛,則必然是朝廷影響地方,現在卻是地方督撫和地方豪強開始影響朝廷,那麼說明朝廷衰弱,若不是還有謝太後和晉王支撐,隻有一個小皇帝,那麼頃刻間便是天下大亂的局麵,各地督撫紛紛自立,正應了那句話,不知幾人稱王,不知幾人稱帝。所以太後和晉王在互相傾軋的同時又要聯手防備地方督撫,既拉攏又防備,可謂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這是內憂,還有外患。
早在武德年間,秦州和涼州就已經失陷,雖然曾經被秦襄短暫收複,但是隨著秦襄身陷囫圇,秦州和涼州再次失陷,甚至還要再加上一個蜀州,如此一來,西北徹底失守,荊州和中州成了首當其衝之地,故而秦中總督和荊楚總督就顯得愈發重要,這也是朝廷不敢輕動幾位總督的原因。
遼東三州:幽州、遼州、奉州,雖然未曾失陷,但是金帳汗國年年襲擾,劫掠糧食、財物、壯丁、婦女,燒殺搶掠,使得軍民無不深受其苦。燕州和晉州乃是帝京屏障,同樣要加強邊防,僅此一項,每年就要支出白銀達千萬兩之巨,同時朝廷不得不在此地增設兩位總督,一位是總督遼州、奉州等處軍務的遼東總督,一位是總督幽州、燕州的幽燕總督,如此安排,是為了防止遼東總督趁機坐大而割據一方,故而將遼東三州中靠近帝京的幽州單獨分離開來,以作製衡。
就算如此,天寶四年時,金帳汗國的大軍還一度攻至帝京城下,使得朝堂震動。
這是外患。
如此內憂外患之下,朝廷權威已然大不如從前,以前不敢做的事情,現在敢做了,最直白的體現便是地方各大總督對於朝廷的許多旨意陽奉陰違,以及正一宗、清微宗等地方豪強公然乾涉朝政、參與黨爭,而朝廷又對其無可奈何,便可見端倪。
李玄都甚至有一種直覺,這次的秦襄之事,雖然牽扯到了三位總督,但三位總督未必是與朝廷一條心,如果是一條心,那麼司禮監還派什麼欽使,顯然是有總督在這件事上與朝廷意見相左。
隻是不知是哪位總督。
先前那一男一女兩名刺客以及慘死的出刀漢子出手時,李玄都之所以不曾出手,固然有崔朔風出手太快的緣故,也是因為他在權衡利弊。
考慮到這些,事情就很明白了,李玄都殺了這個所謂的欽使,必然會惹下一些麻煩,但這個麻煩還沒有到無法收拾的地步。
不過這個欽使也不是那麼好殺的,一身修為境界在歸真境左右,與曾經在北芒縣城中壓製李玄都的洪成仇相較,興許有些差距,但並不會太大。換而言之,在李玄都不曾動用“人間世”的前提下,想要勝過這位提刑司少監,不會是一件簡單事情。
此戰,李玄都並不想動用“人間世”,因為“逆天劫”的劍氣對於自身體魄的侵蝕太過嚴重,每次都要耗費大量丹藥才能彌補,雖說他的體魄異於常人,但也不能如此糟蹋,故而不到生死關頭,他不會輕易動用“人間世”。
於是李玄都隻拔出了“冷美人”,同時心中難免有些遺憾,“冷美人”固然是一把好刀,終究不是劍,與他自身無法達到圓滿契合,也許這次返回宗門,還要再鑄就一把日常所用之劍。
就在李玄都因為這些利害牽扯而心神略有恍惚的瞬間,崔朔風瞬間出手,身形如鬼魅。
僅憑出手速度,李玄都不如崔朔風,不過李玄都之所以是紫府劍仙,之所以對上耿月都隻是稍落下風,就是因為他在與人交手時,有一種超乎常理的直覺,這種直覺名為“金風未動蟬先覺”也好,還是在生死之間一次次鍛煉出來的預感也罷,總之李玄都已經預判到了崔朔風的出手所在,先一步橫刀一封。
就像兩人騎馬競速,一方是好馬,速度極快,一方是劣馬,速度一般。無奈一百裡的路程,劣馬先跑九十裡,任憑好馬再快,也追之不及。
崔朔風的一記掏心之爪落在李玄都的刀刃上,頓時綻開一抹血花,不過他既然是一位貨真價實的歸真境宗師,那麼體魄自然是氣血旺盛、筋骨堅韌,所以這點小傷還不算什麼,立刻改變招數,變為六扇門的“大小擒拿手”,同時又融彙了青鸞衛“大四象手”的長處。時而大開大合,招式沉穩,出手淩厲,威猛力大,時而招式細巧,變化多端,在方寸之間內作無窮的變化,不斷以手腕、手肘、手指、膝、抓筋拿穴。
李玄都雖然對於“大小擒拿手”和“大四象手”有所涉獵,但術業有專攻,他的一身根本修為還是要落在劍道之上,此時麵對崔朔風貼身近戰,手中長刀難以完全施展,乾脆一抖雙袖,駕馭“青蛟”和“紫凰”兩劍掠出,一左一右夾擊崔朔風。
李玄都與周淑寧一樣,最是擅長分心,此時一心多用之下,不但手中能用“烈火燎原刀法”,而且兩柄飛劍還能按照“北鬥三十六劍訣”的軌跡不斷交織刺出。
劉辰此時也從長凳上起身,雙手分彆按在腰間兩把彎刀的刀首之上,望向李玄都。
她也算是見過不少世麵,但從未見過如此驚才絕豔之人。
尋常劍士,能夠駕馭一把飛劍就已經難得,不少人還需要輔以手中劍訣,同時駕馭兩把便是難得一見的天才。在駕馭飛劍的同時出刀?若是出劍也就罷了,好歹劍與飛劍還是同出一脈,出刀可就過分了,簡直是讓普通劍士要生出從此不練劍的心思。
難怪當年他分明是自稱“紫府客”,卻被人冠以“紫府劍仙”的名頭。
在劍道一途,的確當得起“劍仙”二字。
劉辰不知道的是,當年李玄都的師父曾經說過,李玄都的劍道天賦要比他的三師兄高出三尺。
三尺多長?都說三尺青鋒,一把長劍不過三尺。一劍比另外一劍高出三尺,便是一倍。
這讓李玄都那位本就是劍道大材的師兄險些心境崩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