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難也難,說簡單也簡單。”徐子先微笑著道:“凡事秉持公心去做,逃亡吏員,士紳,要尋有清名的合作,那些烏七八糟的,越是靠上來,越信不過。多與百姓交談,了解地方情形,接下來我自有區處,你們也不必做的太多。”
秦東陽等人都是若有所悟……這一次王上派大將收拾地方局麵,怕以後也會是一種常態。
東藩準備的官吏其實有整個梯隊,從在職的官吏到儲備的人才,再到學校,整個官吏是有完整的預備。
但現在的局麵較為尷尬,一則是戰事進展太快太速,從挑選人手到安插到地方最少還得十天半個月的功夫。
這段時間,如果將地方恢複之權交給安撫使司,建州這一仗算是白打了。
地方大權,按理來說是知府所有,然後是下管各縣。
但若是提前把同知,尉,丞,主簿,大量的孔目官,開拆官,勾押官,錢糧官,押司官,縣一級的押司,錄事,手分,貼司等衙前各官,再有裡正,戶長,耆老等地方最底層的吏職,將這些地方職位把持在手,待朝廷派來的知府,知縣,通判等朝官到任之後,卻也是隻能被架空,要麼合作,要麼被攆走,沒有彆的可能了。
對福,泉,漳等各軍州,反而要徐徐行事,逐漸施加影響,以東藩的治理方式來滲透,反正有昌文侯府加上開府大權,雙管其下,有半年到一年左右的時間,就基本上可以穩固下來了。
至於建州這樣的地方,打成了白地,幾個知縣有兩個自儘的,知府王越被殺,還有幾個跑掉了,其餘的各官吏衙前都是紛紛逃亡奔散,這樣的地方,當然是不必客氣,借著安撫地方和剿賊名義先軍事管理,然後派東藩吏員來接手,這樣等若直接拿到手,不必再用水磨功夫來接管了。
至於地方士紳,耆老,宗族,已經被流賊蕩過一回,梳理過了,倒是省了不少心力。
這一下,秦東陽和劉益等人內心若有明悟,再看方少群等人之時,內心更是肯定,那李開明,當然是毫無疑問被放跑的,有此人在外,中山王府借著朝廷給的開府置吏權,可以輕鬆的一路蠶食,軍州縣治逐一拿到手裡,並且迅速消化,簡直美哉。
這個話題,眾人心知肚明,卻不會公然說出,當下諸將紛紛躬身應諾下來。
徐子先反而多說兩句,隻道:“叫你們做這些事,不是叫軍人乾政,乾擾地方行政,而是叫你們從純粹的武夫多了解一些民生艱難,軍人也要協助民政,這才知道軍民共濟,文武並重的道理!軍管隻是一時,待官吏派出,軍人還是不得乾涉行政,爾等要切記。”
徐子先的話,也並未完全說明事實。
軍官是必要的先行手段,可以殺伐決斷,蕩滌地方,此後少不得叫身邊心腹總結出一些軍管的經驗,繼而持續推廣。
大將執行早期的軍管,也能放眼政務民事,不複是隻知道放馬廝殺的純粹武夫。徐子先知道,麾下大將,不能對政事太了解和上心,但也不能完全不懂得民政事務,畢竟此後軍隊先行,總要略作準備才是。
……
中山府軍出征之後,福州府上下官吏俱是懸心不已。
若在禁軍失敗之前,這種擔心是可笑的,畢竟流賊初聚不堪戰是眾所周知的事實。而禁軍和廂軍合陣八萬餘人,尚有親王坐鎮,結局卻是慘敗,連福州府這樣的一路首府重地也差點被圍,若不是中山府軍及時趕至,現在府城怕是已經在被圍困之中了。
十餘萬流賊挾新勝之餘威,包圍府城,切斷道路,府城是否能守住,眾人也是相對悲觀。
待中山王出現之後,在府城之下大破賊騎,然後主力出戰,數日之後,前方的民夫傳來消息,據說府軍已經初步戰勝了賊兵主力,大軍在繼續追擊賊寇的殘餘。
這樣的消息當然是令福州的大吏和整個府城的軍民百姓為之振奮,市麵的消息也是大好,原本打算逃亡的官紳巨商們也暫且停下腳步,雖然還在準備,卻是已經放緩了打包行李的進程,隻等著更進一步的消息傳來。
數日之後,泉州,漳州等地的官員又陸續拚湊了一些廂軍民壯前來,府城中又進駐了萬餘廂軍和民壯,城中人心更安,隻是還不得建州消息,城中的官民百姓俱是焦急萬分。
其實福州至建陽隻二百餘裡,雖有不少山道,但一半路程是平地,沿江順官道而行,派出的輕騎一天就能至建陽。
但中山府軍的殿後軍隊已經將各處官道封鎖,據稱是王上下令,封鎖各處道路,搜捕逃竄的賊寇首領和敗逃賊兵,至於民夫和船隊,沿官道和閩江一路延伸,到建陽一帶也就停住了。
中山府軍的隨軍糧草極為充足,並不太需要福州方麵的持續供給,城中的官紳大戶這一次倒是積極的很,可能是賊騎圍城時將眾人給嚇住了,這一次府城官紳極為踴躍,數日內捐納了幾十萬貫錢和大量糧食,奈何道路封鎖,這些錢糧均運不上去,不過中山府軍的留駐人員倒也並不客氣,將這些錢糧一律笑納了。
此次出征,府軍主力齊出,前後動員時間極長,準備的物資和軍費絕對超過百萬貫,這些錢糧指望朝廷補回來是不太現實,能頂住戰後的攤派就算不錯了,想朝廷再豁免錢糧,補充府軍戰費,也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情。
捐輸錢糧,全部笑納是孔和的主張,李儀和傅謙等人回東藩,孔和奉命在岐州主持大局,這些政務錢糧之事原本也就是孔和的首尾,他來主持最為適當。
這些事都是林鬥耀,楊世偉等人與孔和交接,雙方也見麵多次,林鬥耀等人內心焦急,不免旁敲側擊,孔和卻隻是顧以他語,並不曾將底細交托而出。
孔和以一個衙前貼司官,不過是升鬥小吏的身份,現在卻是與福建路的帥臣和首府周旋,而林鬥耀等人卻不得不對其奉承有加,也令不少有心人看在眼中,心中感慨萬分。
如此僵持了七八日功夫,算得此前出兵的時間,已經過去了十幾天的時間了。
楊世偉等人將城外受難百姓善加撫恤,修葺了一些毀損的房舍,城外的官道上漸漸有小商販和農人往來,城內外交通不絕,但早晨開城的時間推遲,晚間關城的時間提早了,福州仍然未有完全的恢複太平。
到得此時,泉州和漳州等地的交流溝通也算是恢複了正常,十二月初時,府城接到兩府直接簽發的滾單,卻是說曾經的太傅,右仆射,觀文殿大學士,侍中,開府儀同三司徐夏商請辭相位成功,朝廷令禮部侍郎等官奉老相國返鄉,而老相國也是為宮觀使,封曾國公,持詔旨為欽使,頒旨過後,就近返回福州老家養老。
正一品的宰相去職,封國公,賜給宮觀使領優厚的俸祿,這都是本朝故例,而以辭職的宰相順道為欽使,這在本朝也是開天辟地的頭一回。
接到滾單之後,林鬥耀先是閉目,接著便吩咐人道:“派人將消息送到岐州港口,告訴那孔和知道。”
“此人實在無禮的很。”一旁的幕僚對林鬥耀道:“何必助其得意之情?”
“你想差了。”林鬥耀麵無表情的道:“此前我亦憤恨不平過,後來轉念一想,這等大事,孔和如何敢怠慢其事?當然是中山王早就有過吩咐。”
“大人是說?”幕僚沉吟道:“其實建州早就底定了,隻是中山王殿下在等朝廷的部署消息,然後才會確定建州之事?”
“對了!”林鬥耀苦笑一聲,說道:“朝廷終於把老相國派過來了,也是因為老相國身份在這,不宜太趕,若換了普通的詔使,幾天前就該到了。東南動蕩,朝局不安!現在隻有老相國至,並無拿捕我的詔使,可見朝廷也是心知肚明了。既然如此,不如做的好看一些,想來左相大人,也是明白其中的道理。”
林鬥耀的話,說的相當明白了。
孔和並不是高傲或是對福州的試探詢問不加理會,而是中山王府的高層有意如此。
朝廷開府的詔使一天不至,建州的大局就是不明。如果朝廷不授開府,李開明就未死,賊寇就未滅,建州一天不平,東南的動蕩就一天不能解決。而李開明能鬨騰到何種局麵,造成多大的創傷,就得看朝廷拿出多大的誠意了。
幕僚冷笑一聲,說道:“趙王也無非就是謀開府,鬨成這樣,原以為中山王心係福建大局,體恤地方軍民百姓,現在看來,竟是一丘之貉?”
“倒是並不相同。”林鬥耀現在心情大好,從種種跡象來看,建州雖然並無消息,其實是已經平定了賊亂,底下就是江西或是兩浙路的麻煩了,和他福建路安撫使並不相關。此前的罪責不小,但平亂很快,中山王開府之後為了防止福建路出現意外的動蕩,必定會儘量維係眼下的權力格局。
就是說,林鬥耀的散官,勳,階可能會被黜落幾級,也會被罰俸,訓斥,但很有可能還會留在福建路安撫使的官職之上。
有了官職,一切前程恢複隻是時間問題,從罪囚到保有現在的權位,對林鬥耀已經是意外之喜了。
頓了一頓,這個曾經想做一番事業,窺探樞密副使高位的安撫使沉聲道:“趙王和中山王都要開府,不過區彆在於,一個有本事,一個隻是廢物罷了!”
……
徐夏商至閩江口登陸,上岸之後,林鬥耀在內的福州大員已經全部趕至港口迎接。
不提右相現在有的國公和宮觀使,還有太傅的勳階官職,光是四十年海內名儒的身份,也足夠叫林鬥耀等人畢恭畢敬了。
天子和左相對老相國的尊敬很大程度上也是因為老相國曆仕四朝,並且門生弟子滿天下的原故,可謂一呼百應,本朝的相國,大儒,兼而有之,並且天下矚目的,也唯有老相國一人。
對徐夏商本人來說,滿眼故鄉風物,滿耳聽得閩地鄉音,而眼前風景建築,卻是比起少年時北上之時變幻良多。
特彆是眼前諸人,多半是年輕力壯的後輩,相同年齡,又有交情的,眼前不過寥寥無已的十餘人,還都是行路顫顫巍巍,頭發眉毛俱是雪白的七旬以上的老翁,思想起來,不覺也是悲從心來。
隻是當著眾人的麵,徐夏商卻是不會顯露太多真正的心情,他已經換了一身便袍,隻戴著黑色襆頭,穿藍色直綴,手扶藤杖,神色和善,雖有國公太傅的身份,卻已經儼然是一介平民百姓的作派了。
隻是諸多貴官,包括從泉州,漳州,興化軍一帶趕過來的士紳生員,俱是用仰慕敬畏的眼光看向這位須眉俱白的老相國。
林鬥耀等人上前拜見之時,有數名福州本地的官員竟是越眾向前,對徐夏商道:“師相,此番有你返回福州,我等俱定心矣。”
“亂講了。”徐夏商搖頭道:“老夫耄矣,地方軍政諸務俱不過問,也不想與聞,此後就想看看故鄉山水,聽鄉音,吃幾年家鄉飯菜,餘者皆不理,學問之事都不想談,何況那些軍國政務?朝廷已經授中山王開府,此後福建路一應事務,皆由王上決斷了。”